還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shingtonD.C.)之一晚。我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這國家婦女會(National Women’s Party)舍,正對著國會的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後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請你們饒恕我,在我倏忽的驚歎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莊嚴的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一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的強力燈逼射著,更顯得出那樓後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一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一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一座萬靜的高樓,直向大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閱書室,在那裏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喚”字和“強”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一天星鬥。我長籲一口氣。——看見路旁一輛手推的篷車,一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後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一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攪斷!我何嚐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回來後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後心裏一鬆,病魔便乘機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你們通訊,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怎麼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後說罷,好在如今我離著你們近了!
你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你們的喜樂!
【賞析】
身在異鄉時,似有日日魂飛,度日如年的感覺,而一旦回到家中,冰心便覺得這在外三年光陰,如“流波之一瞥”,不曾在她心上鑿下絲毫的印記。
回到家中,頓時神清氣爽,眼中所聞所見,無一不是叫人感慨萬千。
言語間,再尋不到憂傷的蛛絲馬跡,隻洋溢著喜悅。冰心在這篇通訊裏,抒寫了自己回國後突起的“鄉思”,如同“波瀾怒翻”的大海。
冰心用母親賦予她的靈魂和肉體來探索人生,給小朋友寫的這些通訊書信就是她以往“試驗探索”人生的結局。
再寄小讀者
通訊一
親愛的小朋友:
今天真是和你們重新通訊的光明的開始,山頭滿了陽光,日影從深密的鬆林中,穿射過來,幻成幾根迷濛的光柱。晴光中,一雙翠鳥,低貼著潭水飛來,嬌婉的叫了幾聲,又掠入滿綴著紅豆的天青叢裏。岩下遠近的青峰,隔著淡淡的雲影,穩靜的重疊的排立著。嘉陵江,綠錦似的,宛宛的向東牽引。隔江的山城,無數淡白的屋頂,錯雜的隱在淡霧裏。眼前一切,都顯出安靜,光明和歡喜。
這正是象征著我這時的心境!自從民國十二年開始和小朋友通訊,一轉眼又是二十年了。在這兩次通訊中間,我又以活躍的童心,走了一大段充滿了色、光、熱的生命的旅途。我做了教師,做了主婦,又做了母親。我多讀了幾本書,多認識了幾個朋友,多走了幾萬裏國內國外的道路。這二十年的生命中雖沒有什麼巨驚大險,極痛狂歡,而在我小小的心靈裏,也有過曉晴般的怡悅,暮煙般的悵惘,中宵梵唱般的感悟,清晨鼓角般的奮興。許多事實,許多心緒,可以告訴給我的最同情的小朋友的,容我在以後的通訊裏,慢慢的來陳述。
小朋友,這些年裏,我收到你們許多信件,細小端楷的字跡,天真誠摯的言詞,每次開函,都使我有無限的感謝和歡喜。為了這些信件,這幾年來,我在病榻上,索居中,旅途裏,永遠不曾感到寂寞,因為我知道有這許多顆天真純潔的心,南北東西的在包圍追隨著我!
因此,在民國三十二年元日,我借了大公報的篇幅,來開始答謝我的小讀者。這通訊將不斷的繼續下去,希望因著更多的經驗,我所能貢獻給小朋友的,比從前可以更寬廣深刻一些。
願這第一封信,將我的開朗歡悅的心情,帶給每個小讀者!
願抗戰後的第六個新年,因著你們,而更加快樂,更見光明!
【賞析】
《再寄小讀者》(通訊一——四)是冰心於1942年至1944年三年間斷斷續續寫成的,依舊是用書信體文章形式以朋友的身份與小朋友作心靈上的溝通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