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寄小讀者(8)(2 / 3)

預算在海上住到月圓時節。“海上生明月”的光景,我已預備下全副心情,供它動蕩,那時如寫得出,再寫些信寄你。

你的姊姊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白嶺。

【賞析】

這是一封論理的書信,信中冰心認為“無精打采的娛樂,絕不能使人生潤澤,事業進步。”而恰恰是“真正的娛樂是應著真正的工作的要求而發生的。”

“消遣”暗含著“無聊”,因而“娛樂不是”消遣,而是“與工作有同等的價值,”或說是“娛樂是工作之一部分。”因此,體驗美景中,我們應該健康的娛樂一下,放鬆自己的情緒,適當的領略一下“最高尚的娛樂。”

通訊二十四

我的雙親:

窗外濤聲微撼,是我到伍島(Five Is 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B女士進坐在我的床前,說了許多別後的話。她又說:“可惜我不能將你母親的微笑帶來嗬!”夜深她出去。我輾轉不寐。一年中隔著海洋,我們兩地的經過,在生命的波瀾又歸平靖之後,忽忽追思,竟有無限的感慨!

在新漢壽之末一夜,竟在白嶺上過了瓜果節。說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和眾人談起,黃昏時節,已自忘懷。午睡起後,C夫人忽請我換了新衣。K教授也穿上由中國繡衣改製的西服出來。其餘眾人,或掛中國的玉佩,或著中國的綢衣。在四山暮色之中,團團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樹下,端出茶果來,告訴我今夜要過中國的瓜果節。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們一來自己尋樂,二來與我送別。我是在家十年未過此節,卻在離家數萬裏外,孤身作客,在綿亙雄偉的白嶺之巔,與幾位教授長者,過起軟款溫柔的女兒節來,真是突兀!

那夜是陰曆初六,雙星還未相邇,銀漢間薄霧迷鎊。我竟成了這小會的中心!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舉杯起立,說:“我為全中國的女兒飲福!”我也起來笑答:“我代全中國的女兒致謝你們!”大家笑著起立飲盡。

第二巡遞過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舉杯說:“我飲此酒,祝你健康!”於是大家又紛然離座。K教授和F女士又祝福我的將來,雜以雅謔。一時杯聲鏗然相觸,大家歡呼,我笑了,然而也隻好引滿——

談至夜闌,談鋒漸趨於詩歌方麵。席散後,我忽憶未效穿針乞巧故事,否則也在黑暗中撮弄她們一下子,增些歡笑!

如今到伍島已逾九日,思想頓然的沉肅了下來。我大錯了!十年不近海,追證於童年之樂,以為如今又晨夕與海相處,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潑飛揚的。不想她隻時時與我以驚躍與淒動!

九日之中,蕩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載者十六人。乘風扯起三麵大帆來,我起初隻坐近闌旁,聽著水手們扯帆時的歌聲,真切的憶起海上風光來。正自凝神,一回頭,B博士笑著招我到舟尾去,讓我去把舵,他說:“試試看,你身中曾否帶著航海家之血!”艙麵大家都笑著看我。我竟接過舵輪來,一麵坐下,凝眸前望,俯視羅盤正在我腳前。這船較小些,管輪和駕駛,隻須一人。我握著輪齒,覺得桅杆與水平縱橫之距離,隻憑左右手之轉動而推移。此時我心神傾注,海風過耳而不聞。漸漸駛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 River)入海之口。兩岸較逼,波流洶湧。我扶輪屏息,偶然側首看見闌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責任之重大,說起來不值父親之一笑!比起父親在萬船如蟻之中,將載著數百軍士的戰艦,駛進廣州灣,自然不可同日語,而在無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嚐試的心,已有無限的惶恐。說來慚愧,我覺得我兩腕之一移動,關係著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全!

B博士不離我座旁,卻不多指示,隻憑我旋轉自如。停舟後,大家過來笑著舉手致敬,稱我為船主,稱我為航海家的女兒。

這隻是玩笑的事,沒有說的價值。而我因此忽忽憶起我所未想見的父親二十年海上的生涯。我深深的承認直接覺著負責任的,無過於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界,雙手輪轉著頃刻間人們的生死,操縱著眾生的歡笑與悲號。幾百個乘客在舟上,優遊談笑,說著乘風破浪,以為人人都過著最閑適的光陰。不知艙麵小室之中,獨有一個凝眸望遠的船主,以他傾注如癡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護著這一段數百人閑適歡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島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島後有斷澗兩處,通以小橋。澗深數丈,海波衝擊,聲如巨雷。穿過鬆林,立在磐石上東望,西班牙與我之間,已無寸土之隔。島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過,淒清得很。——每每夜醒,正是潮滿時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霧中,燈塔裏的霧鍾續續的敲著。有時竟還聽得見駕駛的銀鍾,在水麵清徹四聞。雪鷗的鳴聲,比孤雁還哀切,偶一驚醒,即不複寐……

實在寫不盡,我已決意離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還不是我回腸蕩氣的時候!

明天八月十七,郵船便佳城號(City of Bangor)自泊斯(Bath)開往波士頓。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來橫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者嗬,還是願意從海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