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沒有這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隻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北京縱是一無所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裏,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嗬,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蕩。”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隻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裏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的為他祝福,祝福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
談到水,又憶起慰冰來。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SouthNatick)去,道經威爾斯利。車馳穿校址,我先看見聖卜生療養院,門窗掩閉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雖仍能微笑,我心實淒然不樂。再走已見了慰冰湖上閃爍的銀光,我隻向她一瞥眼。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年前的舊夢重尋,中間隔以一段病緣,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裏,一兩天要到新漢壽(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風鬆濤之中,到時方可知梗概。
晚風中先草此,暑天宜習靜,願你們多寫作!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
【賞析】
這篇通訊中,冰心借描寫異國的秀麗湖山,寄托了自己對故園風物的戀懷。縱使故鄉“沒有明媚的湖光”“沒有汪洋的大海”沒有蔥綠的樹林“沒有連際的芳草”,但,這樣的“一天所有”中“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冰心的字裏行間,句句充滿愛,充滿溫情。
通訊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處於白嶺(TheWhite(Chocorua)諸嶺都在幾席之間。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麵一千尺,在北緯四十四度,與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涼飆襲人,隻是樹枝搖動,不見人影。
K教授邀我來此之時,她信上說:“我願你知道真正新英格蘭的農家生活。”果然的,此老屋中處處看出十八世紀的田家風味。古樸砌磚的壁爐,立在地上的油燈,粗糙的陶器,桌上供養著野花,黃昏時自提著罐兒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這些情景與我們童年在芝罘所見無異。所不同的就是夜間燈下,大家拿著報紙,縱談共和黨和民主黨的總統選舉競爭。我覺得中國國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脫離政府而獨立。不但農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沒有總統,而萬民樂業。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兩個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隻夏日來居在山上。聽說山後隻有一處釀私酒的相與為鄰,足見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後怪石嶙峋。黑壓壓的長著叢樹的層嶺,一望無際。林影中隱著深穀。我總不敢太遠走開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動,獵獵風生的時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獸。雖然屋主人告訴我說,山中隻有一隻箭豬,和一隻小鹿,而我終是心怯。
於此可見白嶺與青山之別了。白嶺嫵媚處雄偉處都較勝青山,而山中還處處有湖,如銀湖(SilverLake),戚叩落亞湖(LakeChocorua),潔湖(PurityLake)等,湖山相襯,十分幽麗。那天到戚叩落亞湖畔野餐,小橋之外,是十裏如鏡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亞山。湖畔徘徊,山風吹麵,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賞玩!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輕易看不見別一個人,我真是寂寞。隻有阿曆(Alex)是我唯一的遊伴了!他才五歲,是紐芬蘭的孩子。他母親在這裏傭工。當我初到之夜,他睡時忽然對他母親說:“看那個姑娘多可憐嗬,沒有她母親相伴,自己睡在大樹下的小屋裏!”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著對我述說的時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幾乎落下淚來。我離開母親將一年了,這般徹底的憐憫體恤的言詞,是第一次從人家口裏說出來的嗬!
我常常笑對他說:“阿曆,我要我的母親。”他凝然的聽著,想著,過了一會說:“我沒有看見過你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在哪裏——也許她迷了路走在樹林中。”我便說:“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後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遙遙的喚著問:“你找你的母親去麼?”
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書,原不至太悶,而我終感著寂寞,感著缺少一種生活,這生活是去國以後就丟失了的。你要知道麼?就是我們每日一兩小時傻頑癡笑的生活!
飄浮著鐵片做的戰艦在水缸裏,和小狗捉迷藏,聽小弟弟說著從學校聽來的童稚的笑話,圍爐說些“亂談”,敲著竹片和銅茶盤,唱“數了一個一,道了一個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過一兩點鍾。這種生活,似乎是癡頑,其實是絕對的需要。這種完全釋放身心自由的一兩小時,我信對於正經的工作有極大的輔益,使我解慍忘憂,使我活潑,使我快樂。去國後在學校中,病院裏,與同伴談笑,也有極不拘之時,隻是終不能癡傻到絕不用點思想的地步。——何況我如今多居於教授,長者之間,往往是終日矜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