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都是一樣的話,我倚枕模糊可以聽見。猛憶起今夏病的時候,電話也一樣的響,冰仲弟說:
“姊姊麼——好多了,謝謝!”
覺得我真是多事,到處叫人家替我忙碌——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過。
第二天頭一句問看護婦的話,便是“今天許我寫字麼?”她笑說:“可以的,但不要寫的太長。”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寫給家裏,報告我平安。不是我想隱瞞,因不知從哪裏說起。第二封便給了閉璧樓九十六個“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我說:
“感謝你們的信和花帶來的愛!——我臥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遠遠看著湖水,看著天空。偶然也看見草地上,圖書館,禮堂門口進出的你們。我如何的幸福呢?沒有那幾十頁的詩,當功課的讀。沒有晨興鍾,促我起來。我閑閑的背著詩句,看日影漸淡,夜中星辰當著我的窗戶;如不是因為想你們,我真不想回去了!”
信和花仍是不斷的來。黃昏時看護婦進來,四顧室中,她笑著說:“這屋裏成了花窖了。”我喜悅的也報以一笑。
我素來是不大喜歡菊花的香氣的,竟不知她和著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臉上時,會這樣的甜美而濃烈!——這時趁了我的心願了!日長晝永,萬籟無聲。一室之內,惟有花與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門謝客,過我的清閑回憶的光陰。
把往事一一提起,無一不使我生美滿的微笑。我感謝上蒼:過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無遺憾,隻有這次的別離,憶起有些兒驚心!
B夫人早晨從波士頓趕來,隻有她闖入這清嚴的禁地裏。醫生隻許她說,不許我說。她雙眼含淚,蒼白無主的麵顏對著我,說:“本想我們有一個最快樂的感恩節……然而不要緊的,等你好了,我們另有一個……”
我握著她的手,沉靜的不說一句話。等她放好了花,頻頻回顧的出去之後,望著那“母愛”的後影,我潸然淚下——這是第二次。
夜中絕好,是最難忘之一夜。在眾香國中,花氣氤氳。我請看護婦將兩盞明燈都開了,燈光下,床邊四圍,淺綠濃紅,爭妍鬥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嚴淨的天空裏,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風中,顫搖有聲。我凝然肅然,此時此心可朝天帝!
猛憶起兩句:
消受白蓮花世界,
風來四麵臥中央。
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護婦微笑的進來,開了窗,放下簾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的都抱了出去,回頭含笑對我說:“太香了,於你不宜,而且夜中這屋裏太冷。”——我隻得笑著點首,然終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現在獨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溫香不斷——
“花怕冷,我便不怕冷麼?”我因失望起了疑問,轉念我原是不應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間多眠,夜裏便十分清醒。到了連書都不許看時,才知道能背誦詩句的好處,幾次聽見車聲隆隆走過,我憶起:
水調歌從鄰院度,
雷聲車是夢中過。
朋友們送來一本書,是內中有一段恍惚說:
“世界上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有人能增加些美到世上去,這人便是天之驕子。”
真的,最難忘的是自然之美!今日黃昏時,窗外的慰冰湖,銀海一般的閃爍,意態何等清寒?秋風中的枯枝,叢立在湖岸上,何等疏遠?秋雲又是如何的幻麗?這廣場上忽陰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飄忽無著?
沉黑中仍是滿了花香,又憶起:
到死未消蘭氣息,
他生宜護玉精神!
父親!這兩句我不應寫了出來,或者會使你生無謂的難過。但我欲其真,當時實是這樣忽然憶起來的。
沒有這般的孤立過,連朋友都隔絕了,但讀信又是怎樣的有趣呢?
一個美國朋友寫著:
“從村裏回來,到你屋去,竟是空空。我幾乎哭了出來!看見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難過。告訴我,有什麼我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十分樂意聽你的命令!”
又一個寫著說:
“感恩節近了,快康健起來罷!大家都想你,你長在我們的心裏!”
但一個日本的朋友寫著:
“生命是無定的,人們有時雖覺得很近,實際上卻是很遠。你和我隔絕了,但我覺得你是常常近著我!”
中國朋友說:
“今天怎麼樣,要看什麼中國書麼?”
都隻寥寥數字,竟可見出國民性——一夜從雜亂的思想中度過。
清早的時候,掃除橡葉的馬車聲,輾破曉靜。我又憶起:
馬蹄隱隱聲隆隆,
入門下馬氣如虹。
底下自然又連帶到:
我今垂翅負天鴻,
他日不羞蛇作龍!
這時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節,窗外的樹枝都結上嚴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氣。——
今天草場上斷絕人行,個個都回家過節去了。美國的感恩節如同我們的中秋節一般,是家族聚會的日子。
父親!我不敢說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因為感恩節在我心中,並沒有什麼甚深的觀念。然而病中心情,今日是很惆悵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鎊鎊的朝靄中,我默望窗外,萬物無語,我不禁淚下。——這是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