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上市,父親又忙了。今年種得多不多?我案頭隻有水仙花,還沒有開,總是含苞,總是希望,當常引起我的喜悅。
快到晚餐的時候了。美國的女孩子,真愛打扮,尤其是夜間。第一遍鍾響,就忙著穿衣敷粉,紛紛晚妝。夜夜晚餐桌上,個個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戲譯這四句詩給她們聽。橫三聚五的凝神向我,聽罷相顧,無不歡笑。
不多說什麼了,隻有“珍重”二字,願彼此牢牢守著!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閉璧樓。
倘若你們願意,不妨將這封信分給我們的小朋友看看。途中書信,正在整理,一兩天內,不見得能寫寄。將此塞責,也是慰情聊勝無嗬!又書。
(以上兩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3年11月,後收入《寄小讀者》。)
【賞析】
這是冰心在海外他鄉寫給弟弟親人的一封信。信中除表達思鄉之情外,還安慰家人自己已明白“人心中有了春氣,秋風是不會引愁思的”。同時在勉勵弟弟們用功讀書的時候,仍不忘告誡他們“回家千萬常在母親眼前”,隻因為離鄉背井的她深深體會到與母親在一起的光陰是“貴過黃金的”。應該要珍惜眼前的幸福時光,“盡量消受”眼前歡愉的生活。
通訊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還詳。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一定有許多的小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於父親,將她這封信發表。父親允許了,我就略加聲明當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責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親愛的父親:
我不願告訴我的恩慈的父親,我現在是在病院裏;然而尤不願有我的任一件事,隱瞞著不叫父親知道!橫豎信到日,我一定已經痊愈,病中的經過,正不妨作記事看。
自然又是舊病了,這病是從母親來的。我病中沒有分毫不適,我隻感謝上蒼,使母親和我的體質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血赤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愛,我愛母親,也並愛了我的病!
前兩天的夜裏——病院中沒有日月,我也想不起來——S女士請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書室裏,滅了燈,燃著閃閃的燭,對著熊熊的壁爐的柴火,談著東方人的故事。——一回頭我看見一輪淡黃的月,從窗外正照著我們;上下兩片輕綃似的白雲,將她托住。S女士也回頭驚喜讚歎,匆匆的飲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來不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邊閃爍。
她指點給我看:那邊是織女,那個是牽牛,還有仙女星,獵戶星,孿生的兄弟星,王後星,末後她悄然的微笑說:“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記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時候,我臥在床上,看著疏星從我窗外度過,那時便也和同老友相見一般的喜悅。”她說著起了微喟。月光照著她飄揚的銀白的發,我已經微微的起了感觸:如何的淒清又帶著詩意的句子嗬!
我問她如何會認得這些星辰的名字,她說是因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緣故,這時父親已橫上我的心頭了!
記否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同母親夜坐,父親回來的很晚。我迎著走進中門,朔風中父親帶我立在院裏,也指點給我看:這邊是天狗,那邊是北鬥,那邊是箕星。那時我覺得父親的智慧是無限的,知道天空縹緲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徑上,緩緩的走著。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還起來,早餐後又臥下。午後還上了一課,課後走了出來,天氣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蕩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臨流坐下,覺得弱又無聊。晚霞和湖波的細響,勉強振起我的精神來,黃昏時才回去。夜裏九時,她們發覺了,立時送我入了病院。
醫院是在小山上學校的範圍之中,夜中到來看不真切。醫生和看護婦在燈光下注視著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感覺。——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曉。
早晨絕早,看護婦抱著一大束黃色的雛菊,是閉璧樓同學送來的。我忽然下淚憶起在國內病時床前的花了,——這是第一次。
這一天中睡的時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斷的來,不多時便屋裏滿了清香。玫瑰也有,菊花也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認識。因為同學多了,隻認得麵龐,名字實在難記!
我情願在這裏病,飲食很精良,調理的又細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勞神,連頭都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幾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見禮拜堂紅色的屋頂和塔尖,看見圖書館,更隱隱的看見了慰冰湖對岸秋葉落盡,樓台也露了出來。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樹,不知道是什麼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見一隻紅頭花翎的啄木鳥,在枝上站著,好一會才飛走。又看見一頭很小的鬆鼠,在上麵往來跳躍。
從看護婦遞給我的信中,知道許多師長同學來看我,都被醫生拒絕了。我自此便閉居在這小樓裏,——這屋裏清雅絕塵,有加無已的花,把我圍將起來。我神誌很清明,卻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隻停在“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的狀態之中。
何從說起呢?不時聽得電話的鈴聲響:
“……醫院……她麼?很重要……不許接見……眠食極好,最要的是靜養,書等明天送來罷,花和短信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