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小鼠,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的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它無猜的,坦然的,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悅的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向下注視了。四麵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的不走,燈影下照見它很小很小,淺灰色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刹那頃我神經錯亂的俯將下去,拿著手裏的書,輕輕地將它蓋上。——上帝!它竟然不走。隔著書頁,我覺得它柔軟的小身體,無抵抗的蜷伏在地上。
這完全出於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它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苦來!這麼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
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它了!”我又神經錯亂的拿起書來,可恨嗬!它仍是怡然的不動。——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它,不容我喚住,已銜著它從簾隙裏又鑽了出去。出到門外,隻聽得它在虎兒口裏微弱淒苦的啾啾的叫了幾聲,此後便沒有了聲息。——前後不到一分鍾,這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的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長籲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裏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它實在小得很,無機得很。否則一定跑了。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它母親在窩裏,不定怎樣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的時候,聽得這話,一定要慢慢的挪過去,突然的撲在母親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小朋友們恕我!我隻裝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裏去。勉強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裏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隻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之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鍾——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乎要避開。我總想是那隻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它,要帶它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象在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拚著受她一場責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隻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但如今墮落了……
今天都在你們麵前陳訴承認了,嚴正的小朋友,請你們裁判罷!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賞析】
在這篇通訊中,冰心以一顆坦誠的心向小朋友們講述了自己誤傷小鼠而導致小鼠慘死狗嘴的事情,將自己內心的懺悔之意,表露出來,並懇請小朋友們批判。
本是件“針尖大”的事,冰心卻將它提出來,實則是教育小朋友們要珍愛生命,愛護小生物。文章中“我”玩著小動物,卻不曾想造成小鼠不幸生亡。原本心中隻是惶惑,稍覺不妥,而母親的那句:“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它母親在窩裏,不定怎麼的想望呢。”陡然增加了自己的負罪感。世間萬物的生靈,皆由愛而生,一個生命的毀損,亦是一份愛的隕落。母親的話將這種罪惡又上升到另一個層麵,由此可見,冰心的母親是一位多麼慈悲的娘親。接下來,在“我”自感罪孽深重找朋友傾訴解壓時,卻收到成人朋友漠然的笑容,這種漠然致使“我”灰心絕望。然而通過這樣的一封信向小朋友們訴說,既釋放了自己沉重的負罪感,又能喚醒小讀者們對生命的憐惜之心。
通訊六
小朋友: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淒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麼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竭力占領這方土地。有什麼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麼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隻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小朋友,這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的說罷!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罷,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的臥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隻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裏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隻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遊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的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我的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