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隻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借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的感動了世間一切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決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憶,而終於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後,不能有即時笑語的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嚐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我曾自願不住的揮著別淚,作此“弱遊”!

別的都不說,隻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先在世上絕對的承認了一個“我”的存在,為幸已多!

鄉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證實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確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故!

既承認了“我”,就不能不承認宇宙中無量數的“他”,更不能不承認了包羅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絕對承認了生命,我便願低頭去領略。我便願遍嚐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

我曾說:

“別離碎我為微塵,和愛和愁,病又把我團捏起來,還敷上一層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細端詳,放心走去之後,我已另是一個人!”

“她已漸遠漸杳,我雖沒有留她的意想,望著她的背影,卻也覺得有些淒戀。我起來試走,我的軀體輕健;我舉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長著萋萋的芳草,我要從此走上遠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謝病與別離。二十餘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命。”

所以,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憑著血與淚,我已推開了生命神秘的宮門。因著巨大的代價,我從此要領受人生,享樂人生。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悲哀隻是一霎時,我的青春活潑的心,決不作悲哀的留滯。日來漸慣了單寒羈旅,離愁已淺,病緣已斷;隻往事忽忽追憶,難得當日哀樂縱橫,貽我以抒寫時的灑落與回味!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往事的追寫,決不會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筆的可能,總未到悲哀的極致。母親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難過,就想寫信,提起筆來,心中一陣難受,又放下了筆,不能再寫”可知到了悲極,決無能力把筆!我隻灑灑落落寫來,寫完心釋。投筆之後,就讓它從此成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連!

往事願都撇在一邊!——現在我收了紙筆,要在斜陽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無際的山坡上,開了萬樹不知名的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花,內中我隻認得櫻花已開,丁香已含苞,楊柳的嫩黃,與鬆枝的深綠,襯以知更雀的紅胸,真是異樣的鮮明!此行循著紫羅蘭路,也許采些野花歸去。

願上帝祝福母親!

願上帝祝福母親!

【賞析】

本文是在作者離鄉背井,遠離母親之後所作。

不同於冰心一貫的寫作風格,文章基調低沉,營造出一種鬱鬱寡歡的氛圍,令讀者無不為之心酸。

文章開頭便運用了反襯的手法,通過對周圍環境的描寫“亭中寂寂”,“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反襯出我的形單影隻:“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紙巾外,看不見別的!”內心的孤獨躍然紙上。冰心的內心世界是飽滿的,她對母親,對家鄉都有太多懷念。“終於墜淚”也是為母親。千行不足言,萬語道不休,唯有“如雨的眼淚”,能“起一番真切的回憶”。

冰心用如此細膩的情絲,勾起人們無限深情,一字一句,如同蠶咬桑葉般,慢慢沁入心扉。

在這樣濃鬱的鄉愁中,冰心說:“我的存在,因我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這是一句蘊含哲理的話,將人的物質形態與精神形態相包容,互相輔佐。

文中的每一句都值得細細品味,每一句都包容一個哲理的軀殼。更深入的探究生命中無限可能的真意。

“放心走去之後,我已另是一個人!”給人這樣一種感覺:世界沒有變,我的心變了。冰心在這個過程中,成長著。所以她說:“感謝病與別離。20餘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命。”她心中有苦悶,卻仍抱著一種感恩的心來麵對病與別離,隻因認識到生命的初始意義是包含痛的複合體,於是坦然。

而母親的“悲極”,“決無能力把筆”又將這種痛上升到無法訴說的高度,叫人無語凝咽。

冰心以言慰母,同時自己的心也獲得慰籍。心釋然,對生命的另一端相向,覺出生活依然明媚如昔。

在“願上帝祝福母親!”的結語中,冰心將自己的滿腔思念化作一句深深的祝福,為母親祈禱,給自己的母親,也代替所有的兒女給予天下同樣慈愛的母親!

母愛是世間最偉大最無私的愛,傾其所有卻不求回報,母愛是世間最廣博最深沉的愛,形式各異卻宗旨如一。飄泊他鄉的遊子,永不忘記故鄉的慈母淚。

舀一杯盛世年華,獻給望穿秋水等候的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