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像,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麼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隻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願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讚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台守,人生寬廣的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隻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後,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隻悄然微歎。失望的心情,不願它再興起。而今夜濃霧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鎊鎊裏,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願,直到塔前的光下——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願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願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願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塔中的燃燈者!願海水向他長綠,願海山向他長青!願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隻對他們,我願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賞析】
本文追憶了自己兒時想做一名“燈塔守望者”的美好理想。
文章以父女倆的交談起筆,逐層展開。圍繞“燈塔守望者”,兩人各抒己見。
父親對冰心所渴望的“守燈塔”這一想法,由“笑”到“微歎”到最後的“無言”,“斂容沉思”……可見父親的內心在慢慢動容。從最初隻當是冰心的一句稚言到最後慰安:“原不止燈台守,人生寬廣的很!”心裏,也為女兒有諸多遺憾。
冰心是一個堅毅剛烈的女子,所以會和父親力爭到底,而文章也就在這層層推進中,將守燈塔者應具備的高尚品質加以烘托,體現出燈塔守望者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同時也表現出冰心少年時便具有不怕犧牲,勇於奉獻,積極進取的人生追求。她的“勇敢”,“鄭重”都隻因她心中有對光明使者的熱愛,反映出一種積極進取,博大美好的人生意趣。
文章結尾處,冰心用六個“願”來表達自己對“燈塔守望者”的崇高敬意與美好祝福,為自己的不可希翼而惋惜。言語中,頗有一種替我完成心願的祈願。
縱觀冰心一生,為人敬仰。雖然沒有成為一名“燈塔守望者”,卻真正的在生活中給予了我們動力。冰心用一雙手寫下無盡的美文,陶冶我們的性靈,為我們指引方向,成了我們心靈的燈塔。
往事(二)之十
隻是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我的眼淚流的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鬆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