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中間,我們就開始了向全世界文化人呼籲,出刊物公布獰惡侵略者麵目的工作,魯迅當然也是簽名者之一;他的實際參加聯合抗敵的行動,和一班左翼作家的接近,實際上是從這一個時期開始的。
一二八戰事過後,他從景雲裏搬了出來,住在內山書店斜對麵的一家大廈的三層樓上;租金比較得貴,生活方式也比較得奢侈,因而一般平時要想尋出一點弱點來攻擊他的人,就又象是發掘得了至寶。
但他在那裏住得也並不久,到了南京的秘密通緝令下來,上海的反動空氣很濃厚的時候,他卻搬上了內山書店的北麵,新造好的大陸新村(四達裏對麵)的六十幾號房屋去住了。在這裏,一直住到了他去世的時候為止。
南京的秘密通緝令,列名者共有六十幾個,多半與民權保障自由大同盟有關的文化人,而這通緝令呈請者,卻是在杭州的浙江省黨部的諸先生。
說起杭州,魯迅絕端的厭惡;這通緝案的呈請者們,原是使他厭惡的原因之一,而對於山水的愛好,別有見解,也是他厭惡杭州的一個原因。
有一年夏天,他曾同許欽文到杭州去玩過一次;但因湖上的悶熱,蚊子的眾多,飲水的不潔等關係,他在旅館裏一晚沒有睡覺,第二天就逃回到上海來了。自從這一回之後,他每聽見人提起杭州,就要搖頭。
後來,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時候,也曾寫過一首詩送我,頭一句就是“錢王登遐仍如在”;在詩的意思,他曾同我說過,指的是杭州黨政諸人的無理的高壓。他從五代時的記錄裏,曾看到過錢武肅王的時候,浙江老百姓被壓榨得連褲子都沒得穿,不得不以磚瓦來遮蓋下體。這事不知是出在那一部書裏,我到現在也還沒有查到,但他那句詩的原意,卻就係指此而言。我因不聽他的忠告,終於搬到杭州去住了,結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這一位吃黨飯出身,積私財至數百萬,曾經呈請南京中央黨部通緝我們的先生,對我竟做出了比鄰人對待我們老百姓還更凶惡的事情,而且還是在這一次的抗戰軍興之後。我現在雖則已遠離祖國,再也受不到他的奸淫殘害的毒爪了;但現在仍還在執掌以禮義廉恥為信條的教育大權的這一位先生,聽說近來因天高皇帝遠,渾水好撈魚之故,更加加重了他對老百姓的這一種遠溢過錢武肅王的德政。
魯迅不但對於杭州沒有好感,就是對他出身地的紹興,也似乎並沒有什麼依依不舍的懷戀。這可從有一次他的談話裏看得出來。是他在上海住下不久的時候,有一回我們談起了前兩天剛見過麵的孫伏園。他問我伏園住在那裏,我說他已經回紹興去了,大約總不久就會出來的。魯迅言下就笑著說:
“伏園的回紹興,實在也很可觀!”他的意思,當然是紹興又憑什麼值得這樣的頻頻回去?
所以從他到上海之後,一直到他去世的時候為止,他隻匆匆地上杭州去住了一夜而絕,沒有回去過紹興一次。
預言者每不為其故國所容,我於魯迅更覺得這一句格言的確鑿。各地黨部的對待魯迅,自從浙江黨部發動了那大彈劾案之後,似乎態度都是一致的。抗戰前一年的冬天,我路過廈門,當時有許多廈大同學曾來看我,談後就說到了廈大門前,經過南普陀的那一條大道,他們想呈請市政府改名“魯迅路”以資紀念。並且說,這事已經由魯迅紀念會(主其事的是廈門星光日報社長胡資周及記者們與廈大學生代表等人)呈請過好幾次了,但都被擱置著不批下來。我因為和當時的廈門市長及工務局長等都是朋友,所以就答應他們說這事一定可以辦到。但後來去市長那裏一查問,才知道又是黨部在那裏反對,絕對不準人們紀念魯迅。這事情,後來我又同陳主席說了,陳主席當然是表示讚成的。可是,這事還沒有辦理完成,而抗戰軍興,現在並且連廈門這一塊土地,也已經淪陷了一年多了。
自從我搬到杭州去住下之後,和他見麵的機會,就少了下去,但每一次我上上海去的中間,無論如何忙,我總抽出一點時間來去和他談談,或和他吃一次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