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中,有兩種人最可以羨慕。一種是象高爾基一樣,活到了六七十歲,而能寫許多有聲有色的回憶文的老壽星,其他的一種是如葉賽寧一樣的光芒還沒有吐盡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寫許多文學史上所不載的文壇起伏的經曆,他個人就是一部縱的文學史。後者則可以要求每個同時代的文人都寫一篇吊他哀他或評他罵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橫的放大的文苑傳。
現在誌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詩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狀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認識他的人老老少少一個個都死完的時候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記]
上麵的一篇回憶寫完之後,我想想,想想,又在陳先生代做的挽聯裏加入了一點事實,綴成了下麵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詩,廿年舊友,與君同是天涯,隻為佳人難再得。
一聲河滿,九點齊煙,化鶴重歸華表,應愁高處不勝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賞析】
徐誌摩是著名的現代作家,文學成就頗高,是新月社主要成員之一。他於1931年11月19日去北平時因飛機在濟南失事而不幸去世,年僅34歲。得知他不幸去世的消息後,徐誌摩的許多友人紛紛撰文表示哀悼,本文亦是其中之一。
鬱達夫是一位多才而又多產的作家,他的文學才能表現在小說、散文、詩歌、文藝評論等各個方麵,他的人物回憶也寫得有聲有色、自成一家。作者由一副挽聯入題,回憶了徐誌摩生前的“麵貌與音容”。徐誌摩是鬱達夫“自小的同學”,鬱達夫從他在杭州府中學讀書時寫起,回憶與他同一宿舍的少年徐誌摩。那時的徐誌摩是一個“身體生得特別小,而臉麵卻是很長,頭也生得特別大的小孩子”。徐誌摩給鬱達夫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個樣子生得奇怪、頑皮、愛看小說的孩子。十多年之後,當作者再見到徐誌摩時,他已變成了一個快活磊落、“善於座談”、“敏於交際”、“長於吟詩”的詩人了。
鬱達夫著重從音容、麵貌方麵來寫徐誌摩,這與其他人物回憶文章著重事件是不同的。鬱達夫用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形象。讀罷文章,我們似乎覺得徐誌摩如在眼前,甚至連徐誌摩的聲音似乎也能響在我們的耳畔,這不能不歸功於鬱達夫描寫的功力。
本篇回憶亡友的文字整體風格極為樸淡。本文情感樸淡,言語樸淡,沒有溢於言表的哀痛,更沒有濃妝豔抹的華美之辭。鬱達夫摒棄了戲劇化的情感表現方式,以簡、直之筆寫人情世故,在質樸自然的敘寫中透出含蓄、雋永的人情之真。作者不屑於將淡泊平定的朋友之哀誇張其辭,也不願意說違心話,妄評友人,所以他隻是平靜地回顧以往與徐誌摩交往的點滴小事,同時昭示出作者明達世事的深刻。
作者雖然在此文的開頭說他不想說自己“因他之死而感到怎麼的悲哀”,他在文章中也確實沒有明確地表達這種悲哀,然而我們卻能在文章的字裏行間輕而易舉地發現他的悲哀。他對徐誌摩的既喜愛又敬重,他為徐誌摩的死感到惋惜。但同時,他又相信徐誌摩的詩文是不會死的。人死而文存,這是對一位作家文學才能最好的肯定與讚揚。鬱達夫始終是多情的,不管他怎麼竭力掩飾自己的情感,裝作若無其事,他的情感都如一條暗河在文章的字裏行間奔湧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