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並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後裔,喉頭的蘋果,怎麼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實說將出來,我偶爾在路上遇見她們中間的無論哪一個,或湊巧在她們門前走過一次的時候,心裏也著實有點兒難受。
住在我那同學鄰近的兩位,因為距離的關係,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學當然是早已有過糾葛,就是和許多不是學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種種的風說,對於我雖象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豔的花,誘惑性或許格外的強烈,但明知我自己決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於遇見的時候有點難以為情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處比較得近,故而三日兩頭,總有著見麵的機會。見麵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隻同對於其他的同年輩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樣,對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麵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裏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鍾頭好跳。因此,我上學去或下課回來,以及平時在家或出外去的時候,總無時無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見。但遇到了她,等她走過去後,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從書本子舉起的一瞬間,心裏又老在盼望,盼望著她再來一次,再上我的眼麵前來立著對我微笑一臉。
有時候從家中進出的人的口裏傳來,聽說“她和她母親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麼時候回來?”我心裏會同時感到一種象釋重負又象失去了什麼似的憂慮,生怕她從此一去,將永久地不回來了。
同芭蕉葉似地重重包裹著的我這一顆無邪的心,不知在什麼地方,透露了消息,終於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後,他輕輕地拉著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願不願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這裏所說的倩兒,就是那兩位他鄰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個的名字。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拚命的搖頭,表示我不願意去,同時眼睛裏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看破了我的隱衷,得著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強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然又是一番爭執,但經他大聲的一喊,門裏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著跑出來了;已經到了她們的麵前,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自然隻好俯著首,紅著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地跟她們到了室內。經我那位同學帶了滑稽的聲調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說了一遍之後,她們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我心裏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於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隻腳卻軟落來了,心裏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終於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裏去坐下,看他們四人捏起了骨牌,我連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將在我那位同學的背後,眼睛雖則時時在注視著牌,但間或得著機會,也著實向她們的臉部偷看了許多次數。等她們的輸贏賭完,一餐東道的夜飯吃過,我也居然和她們伴熟,有說有笑了。臨走的時候,倩兒的母親還派了我一個差使,點上燈籠,要我把趙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從這一回後,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學的夥,不時上趙家和另外的兩女孩家去進出了;可是生來膽小,又加以畢業考試的將次到來,我的和她們的來往,終沒有象我那位同學似的繁密。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O九,宣統元年已酉),是舊曆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裏於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文憑及增生執照之後,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我於喝了幾杯酒後,心裏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製的歡欣。出了校門,踏著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仆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去,我隻見她一個人拖著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隻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著聲,提著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後,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麵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於一聲高叫之後,馬上就把頭朝了轉來。我在月光裏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麼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隻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一語,我也並無一言,她是扭轉了身坐著,我是向她立著的。她隻微笑著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隻微笑著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外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股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