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行雜記(2)(2 / 2)

“美啊!這不是和日本長崎口外的風景一樣麼?”同艙的K叫著說。

“美啊!這簡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艙的W亦受了感動。

“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把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憂鬱的色彩。”我也附和他們說。

船慢慢的進了珠江,兩岸的水鄉人家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額,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麵老遠,在空蒙的煙雨裏,有兩座小小的寶塔看見了。

“那是廣州城!”

“那是黃埔!”

象這樣的驚喜的叫喚,時時可以聽見,而細雨還是不止,天色竟陰陰的晚了。

吃過晚飯,再走出艙來的時候,四麵已經是夜景了。遠近的灣港裏,時有幾盞明滅的漁燈看得出來,岸上人家的牆壁,還依稀可以辨認。廣州城的燈火,看得很清,可是問問船員,說到白鵝潭還有二十多裏。立在黃昏的細雨裏,盡把脖子伸長,向黑暗中了望,也沒有什麼意思,又想回到食堂裏去吸煙,但W和K卻不願意離開“突克”。

不知經過了幾久,輪船的輪機聲停止了。“突克”上充滿了壓人的寂靜,幾個喜歡說話的人,又受了這寂靜的威脅不敢作聲;忽而船停住了,跑來跑去有幾個水手呼喚的聲音。輪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了,四麵的燈火人家,也增加了數目。艙裏的茶房,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候也站在我們的身旁,對我們說:

“船已經到了,你們還是回艙去照料東西吧!廣東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們問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說晚上雇舢板危險,還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這一晚總算到了廣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鵝潭的一宿,也算是這次南行的一個紀念,總算又和那廣東姑娘同在一隻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話別,我們就雇了小艇,冒雨衝上岸來了。

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賞析】

本文寫於1926年4月作者赴廣州的途中。最早發表於1926年5月《創造月刊》第1卷第3期,後來收入《過去集》。

《南行雜記》一文主要回憶了作者與一位名叫銀弟的妓女的交往過程。作者在去廣州的船上看到一名十七八歲的廣東姑娘,她的“並不白潔的皮膚,以及一舉一動的姿勢,簡直和北京的銀弟一模一樣,”於是他因那個素不相識的廣東女子而引起了對銀弟的回憶。

銀弟出身貧苦。她的父親是個沒出息的裁縫,後來醉死在雪窠裏,她的母親與一位年輕的琴師結成了夫婦,無依無靠的銀弟隻能去作娼女。於是在一次嫖娼時,鬱達夫遇到了銀弟,開始了一段與銀弟交往的過程。鬱達夫的嫖娼始於他在日本留學的時期,回國後,他仍多次出入妓院,對別人也毫不避諱,還時常與他人談論他獵豔的“奇遇”。他的這一行為曾被許多人視作大逆不道,敵視他的人更是把這一行為當作攻擊他的把柄。對他這種放蕩行為的是非我們暫且不管,單是看他的坦率與真誠的態度,我們有理由相信他與一般的輕薄之徒是絕對不同的。

在說起與銀弟的這一段“惡姻緣”時,他自己評價說“這當然說不上是什麼戀愛,然而和平常的人肉買賣,仿佛也有點分別。”他的話是真誠的,絕沒有絲毫為自己辯護的意思。《南行雜記》中與銀弟有關的描寫都是真誠而坦率的。他對銀弟不但沒有絲毫的歧視,而且覺得她處境悲慘,是和他一樣的“飄零”者,他為銀弟花去了幾百錢,實際的意圖是救助她,因為作者憐惜她“嬌小的年紀”和“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這樣的描寫都讓人感動,讓我們覺得別人對他的惡意攻擊是站不住腳的。

作為現代文學史上傲然不群的“這一個”,鬱達夫深受日本“私小說”的影響,也深受盧梭文學主張的影響。他曾說:“大凡藝術作品,都是自然的再現,將自然再現出來,使藝術家的本分。把握的得牢,再現得切,將天真赤裸裸的提示到我們的五官前頭來,便是最好的藝術品。”(見鬱達夫《沉淪·藝術與國家》)他在作品中總是表現“赤裸裸的天真”,徹底打破了以往散文中的條條框框,將前人以及同時代人不敢表現的個人隱私坦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南行雜記》取材於作者與妓女的交往,這本身就是十分大膽的。但正因為如此,鬱達夫以自己的作品向封建傳統公然宣戰,尋求全新的藝術表達方式,為新文學的成長作出了十分有意義的嚐試。

在寫法上,本文有輕有重,有詳有略。在敘述人物時,有的隻一句話就帶過,有的則花費許多筆墨,重點突出,層次分明,構成了文章的結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