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甲末,耐總勿肯來,來仔末,總說兩句鬼話啦,就跑脫哉。打電話末,總教老媽子回複,說‘勿拉屋裏!’真朝碰著仔,要耐來拉給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麵子阿過得起?數數看,象哦給當人,實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說到了這裏,她又重新哭了起來,我的心也被她哭軟了。拿出手帕來替她擦幹了眼淚,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換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裏睡好,桌上的擺鍾,正敲了四下。這時候她的餘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種悲感,所以兩人雖抱在一起,心裏卻並沒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點鍾起來,兩人間也不曾有一點猥褻的行為。起床之後,洗完臉,要去叫早點心的時候,她問我吃葷的呢還是吃素的,我對她笑了一笑,她才跑過來捏了我一把,輕輕的罵我說: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輕輕的回答她說:
“我益格沫事,已經割脫著!”
這一晚的事情,說出來大家總不肯相信,但從此之後,她對我的感情,的確是劇變了。因此我也更加覺得她的可憐,所以自那時候起到年底止的兩三個月中間,我竟為她付了幾百塊錢的賬。當她身子不淨的時候,也接連在她那裏留了好幾夜宿。
去年正月,因為一位朋友要我去幫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亂之際,離開北京,西車站的她的一場大哭,又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艙裏的棉被上,把銀弟和我中間的一場一場的悲喜劇,回想起來之後,神經愈覺得興奮,愈是睡不著了。不得已隻好起來,拿了煙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煙去。跳下了床,開門出來,在門外的通路上,卻巧又遇見了那位很象銀弟的廣東姑娘。我因為正在回憶之後,突然見了她的形象,照耀在電燈光裏,心裏忽而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竟瞪了兩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樣子,也好象很詫異似的站住了腳。這時候幸虧同船者都已睡盡,沒有人看見;而我也於一分鍾之內,回複了意識,便不慌不忙的走過她的身邊,對她問了一聲:“還沒有睡麼?”就上食堂去吸煙去。
從上海出發之後第四天的早晨,聽說是已經過了汕頭,也許今天晚上可以進虎門的。船客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希望的表情來;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聲也嘈雜起來了。
這一次的航海,總算還好,風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沒有遇著強盜,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經是安全地帶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廣東的老商人,一邊拿了望遠鏡在望海邊的島嶼,一邊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話對我說了一段話。
太陽忽隱忽現,海風還是微微的拂上麵來,我們究竟向南走了幾千裏路,原是誰也說不清楚;可是緯度的變遷的證明,從我們的換了夾衣之後,還覺得悶熱的事實上找得出來,所以我也不知不覺的對那老商人說:
“老先生,我們已經接觸了南國的風光了!”
吃了早午飯,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遠處的島嶼海岸,也沒有什麼不同的變化,我就回到了艙裏去享受午睡。大約是幾天來運動不足,消化不良的緣故,頭一擱上枕,就作了許多亂夢。夢見了去年在北京德國病院裏死的一位朋友;夢見了兩月前頭,在故鄉和我要好的那個女人,又夢見了幾回哥哥和我吵鬧的情形;最後又夢見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門口發怔,因為這酒家櫃上,一盤一盤陳列著在賣的盡是煮熟了的人頭和人的上半身。
午後三點多鍾,睡醒之後,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麵的景色,還是和午前一樣,問問同伴,說要明天午後,才得到廣州。幸而這時候那廣東姑娘出來了,和她不即不離的說了幾句極普通的話,覺得旅愁又減少了一點。這一晚和前幾晚一樣,看了幾頁小說,吸了幾支煙,想了些前後錯雜的事情,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船到虎門外,等領港的到來,慢慢的駛進珠江,是在開船後第五天的午後三點多鍾;天空黯淡,細雨絲絲在下,四麵的小島,遠近的漁村,水邊的綠樹,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來跑去在“突克”和艙室的中間行走;南方的風物,煞是離奇,煞是可愛!
若在北方,這時候隻是一片黃沙瘠土,空林裏總認不出一串青枝綠葉來;而這南鄉的二月,水邊山上,蒼翠欲滴的樹葉,不消再說,江岸附近的水田裏,仿佛是已經在忙分秧稻的樣子。珠江江口,汊港又多,小島更夥,望南望北,看得出來的,不是嫩綠濃蔭的高樹,便是方圓整潔的農園。樹蔭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園場裏排列著荔枝龍眼的長行,中間且有粗枝大幹,紅似相思的木棉花樹,這是夢境呢還是實際?我在船頭上竟看得發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