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行雜記(1)(2 / 2)

她父親是鄉下的裁縫,沒出息的裁縫,本來是蘇州塘口的一個惡少年;因為姘識了她的娘,他們倆就逃到了上海,在浙江路的榮安裏開設了一間裁縫攤。當然是一間裁縫攤,並不是鋪子。在這苦中帶樂的生涯裏,銀弟生下了地。過了幾時,她父親又在上海拐了一筆錢和一個女子,大小四人就又從上海逃到了北京。拐來的那個女子,後來當然隻好去當娼妓,銀弟的娘也因為男人的不德,飲上了酒,漸漸的變成了班子裏的龜婆。罪惡貫盈,她父親竟於一天嚴寒的晚上在雪窠裏醉死了。她的娘以節蓄下來的四五百塊惡錢,包了一個姑娘,勉強維持她的生活。象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銀弟也長大了。在這中間,她的娘自然不能安分守寡,和一個年輕的琴師又結成了夫婦。循環報應,並不是天理,大約是人事當然的結果;前年春天,銀弟也從“度嫁”的身分進了一步,去上捐當作了娼女。而我這前世作孳的冤鬼,也同她前後同時的浮蕩在北京城裏。

第一次去訪問之後,她已經把我的名姓記住。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前後醉了回家,家裏的老媽子就告訴我說:“有一位姓董的,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來了。”我當初摸不著頭腦,按了老媽子告訴我的號碼就打了一個回電。及聽到接電話的人說是蘼香館,我才想起了前一晚的事情,所以並沒有教他去叫銀弟講話,馬上就把接話機掛上了。

記得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情,此後天氣一天寒似一天,國內的經濟界也因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胡同裏車馬的稀少,也是當然的結果。這中間我雖則經濟並不寬裕,然而東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為銀弟開銷的賬目,總結起來,也有幾百塊錢的樣子。在闊人很多的北京城裏,這幾百塊錢,當然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揚,衣飾不富,經驗不足的銀弟看來,我已經是她的恩客了。此外還有一件事情,說出來是誰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當作了一個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風刮得很利害,寒空裏黑雲飛滿,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幾個朋友,在遊藝園看完戲之後,上小有天去吃夜飯去。這時候房間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們隻得在門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過了一忽,銀弟和一個四十左右的紳土,從裏麵一間小房間裏出來了。當她經過我麵前的時候,一位和我去過她那裏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聲,她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窯子在遊戲場同時遇見兩個客人本來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難為情的丟下了那個客人來和我招呼。我一點也不變臉色,仍複是平平和和的對她說了幾句話,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個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還以為我在吃醋,後來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間空屋,又因為和銀弟講了幾句話的結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們等了二十幾分鍾,才得了一間空座進去坐了。吃菜吃到第二碗,夥計在外邊嚷,說有電話,要請一位姓×的先生說話。我起初還不很注意,後來聽夥計叫的的確是和我一樣的姓,心裏想或者是家裏打來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在遊藝園,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貓貓虎虎到電話口去一聽,就聽出了銀弟的聲音。她要我馬上去她那裏,她說剛才那個客人本來要請她聽戲,但她拒絕了。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飯,出遊藝園的時候,時間還早,朋友們不願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決定要我上銀弟那裏去問她的罪。

在她房裏坐了一個多鍾頭,接著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馬上回家,而銀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裏留宿。他們出去之後,並且把房門帶上,在外麵上了鎖。

那時候已經是一點多鍾了,妓院裏特有的那一種豔亂的雜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風聲,倒反而加起勁來。銀弟拉我到火爐旁邊去坐下,問我何以不願意在她那裏宿。我隻是對她笑笑,吸著煙,不和她說話。她呆了一會,就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妓女的眼淚,本來是不值錢的;尤其是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並不深,自從頭一次訪問之後,攏總還不過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心裏倒覺得很不快活,以為她在那裏用手段。哭了半天,我隻好抱她上床,和她橫靠在疊好的被條上麵。她止住眼淚之後,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舉起頭來說:

“耐格人啊,真姆撥良心!”

又停了幾分鍾,感傷的話,一齊的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