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春天氣(2)(3 / 3)

現在不要說中國全國,就是在北京的一區裏頭,你且去站在十字街頭,看見穿長袍黑馬褂或嗶嘰舊洋服的人,你且試對他們行一個禮,問他們一個人要一個名片來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積起一大堆的什麼學士,什麼博士來,你若再行一個禮,問一問他們的職業,我恐怕他們都要紅紅臉說:“兄弟是在這裏找事情的。”他們是什麼?他們都是大學畢業生呀,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讀書麼?你能和他們一樣的有錢買長袍黑馬褂嗶嘰洋服麼?即使你也和他們一樣的有了讀書買衣服的錢,你能保得住你畢業的時候,事情會來找你麼?

大學畢業生坐汽車,吸大煙,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們都是為新上台的大老經手減價賣職的人,都是有大刀槍杆在後麵援助的人,都是有幾個什麼長在他們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點說,他們至少也都是會爬烏龜鑽狗洞的人;你要有他們那麼的後援,或他們那麼的烏龜本領,狗本領,那麼你就是大學不畢業,何嚐不可以吃飯?

我說了這半天,不過想把你的求學讀書,大學畢業的迷夢打破而已。現在為你計,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點事情幹幹。然而土匪你是當不了的,洋車你也拉不了的;報館的校對,圖書館的拿書者,家庭教師,看護男,門房,旅館火車菜館的夥計,因為沒有人可以介紹,你也是當不了的——我當然是沒有能力替你介紹——所以最上的上策,於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吧,去製造炸彈去吧!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樣,用了你那裁紙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彈是不是可以用了你頭發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換的襪底裏的汙泥來調合的呢;這些事情,你去問上帝去吧!我也不知道。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午前二時

【賞析】

此文是給沈從文來信的回複。那時的沈從文孤身來到北京想尋求生活的出路,但他的文稿沒人采用,生活沒有著落,四處碰壁,在寄住的湖南會館裏過著艱難的生活。在走投無路、絕望至極的情況下,他寫信給鬱達夫求助。鬱達夫接到他的求援信後,當即趕往沈從文的住處去看望他,並拿出錢請他一起吃晚飯,還把找回的錢也送給了沈從文。

此文是一封致沈從文的公開信,它以幽默的筆調、反語的形式,揭露了當時社會現實的黑暗腐朽,召喚有誌的青年對這黑暗腐朽的社會進行鬥爭與反抗,不能一味受它壓迫欺淩。語言尖刻、鋒利,寓滿腔憤怒不平於表麵的冷峻中,當年一經發表就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反響。

鬱達夫對像他一樣的文學青年有著深切的同情,深切的愛,因為他自己就曾飽受經濟的困窘、社會不公正待遇的欺淩,他知道作為一個赤手空拳的文學青年的艱難。為了救助“素不相識的可憐的朋友”,他“弄得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可見他對救助別人的熱情是如何的深。

然而個人的力量畢竟是微薄,不公正的黑暗社會使許許多多的人陷於不幸,單靠個人的力量如何能救助天下蒼生?於是鬱達夫的心中充滿了對不幸者的憐愛與對黑暗社會的憤怒。兩種情緒的交織與衝撞很好地體現在這篇文章中,在本文的字裏行間,我們不難發現這個熱血男兒的激情與義憤。

在鬱達夫所處的時代,曆史悠久的傳統文化麵臨著十分艱難的蛻舊變新的過程,但新生的現代社會還未完全成型就暴露出種種缺陷與前所未有的激烈衝突。覺醒了的知識分子渴望把自己的熱情與力量投入到社會變革的洪流中,但殘存的黑暗、落後勢力讓他們的夢想不能得以實現,他們被黑暗的社會現實碰得頭破血流以至到了無路可走的境地。於是悲涼、憤慨、激昂等悲劇性的審美特征成為那個時代文學新思潮的一個重要特征。鬱達夫的這篇文章也帶有這一鮮明的時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