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春天氣(2)(1 / 3)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畫架上,懸在那裏,正在上色的,並不是夕陽,也不是蘆花,畫的中間,向右斜曲的,卻是一條顏色很沉滯的大道。道旁是一處陰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後,有許多灰黑凋殘的古木,橫叉在空間。枯木林中,半彎下弦的殘月,剛升起來,冰冷的月光,模糊隱約地照出了一隻停在墓地樹枝上的貓頭鷹的半身。顏色雖則還沒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氣,卻從這幅未完的畫麵直向觀者的臉上噴來。我簇緊了眉峰,對這畫麵靜看了幾分鍾,抬起頭來正想說話的時候,覺得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四麵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驚恐的,是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在我們的西北的墓地裏,也有一個很淡很淡的黑影,動了一動。我默默地停了一會,驚心定後,再朝轉頭來看東邊天上的時候,卻見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懸掛在空中。又停了一會,把驚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對G君說:

“這一張小畫,的確是你的傑作,未完的傑作。太晚了,快快起來,我們走罷!我覺得冷得很。”

我話沒有講完,又對他那張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痙,忽而覺得毛發都竦豎了起來;同時自昨天來在我胸中盤踞著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鬱,又籠罩上我的心來了。

G君含了滿足的微笑,盡在那裏閉了一隻眼睛——這是他的脾氣——細看他那未完的傑作。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起來收拾畫具。我們二人慢慢地走回家來的時候,他也好象倦了,不願意講話,我也為那種憂鬱所侵襲,不想開口。兩人默默地走到燈火熒熒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開口問我說:

“這一張畫的題目,我想叫《殘秋的日暮》,你說好不好?”

“畫上的表現,豈不是半夜的景象麼?何以叫日暮呢?”

他聽了我這句話,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說:

“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談的神秘的靈感喲!我畫的畫,老喜歡依畫畫時候的情感節季來命題,畫麵和畫題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麼,《殘秋的日暮》也覺得太衰颯了,況且現在已經入了十月,十月小陽春,哪裏是什麼殘秋呢?”

“那麼我這張畫就叫作《小春》吧!”

這時候我們已走進了一條熱鬧的橫街,兩人各雇著洋車,分手回來的時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經起來得很高了。我一個人搖來搖去地被拉回家來,路上經過了許多無人來往的烏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縱橫倒在那裏的,隻是些房屋和電杆的黑影。從燈火輝煌的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發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麵蒼茫四顧,也忽而好象是遇見了什麼似的,心裏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鬱,更深起來了。

十三年舊曆十月初七日

【賞析】

所謂“小春”即是十月小陽春的略語。《小春天氣》以青年畫家G君未完成的傑作《小春》為線索,是一篇充滿了神秘憂鬱感的文字,同時也是一篇具有象征主義色彩的文章,這樣的文章在鬱達夫的創作中是少見的。

文章用了大量的筆墨寫自己移居北京一年來的生活情景,表達自己對人生美滿的期待與現實不如意的矛盾給自己帶來的憂愁,表達自己的價值追求不被認可、不被理解、不得施展而造成的痛苦。這一切憂愁與痛苦變成了一張籠罩作者心頭的大網,使他處處感到了隱隱的悲哀與憂鬱。

文中的前四部分寫自己的疏懶無聊,寫自己的衰老病弱,都極平淡,沒有波折也沒有起伏,極行文至與青年畫家G君相邀去效外寫生,也仍是平淡。隻是在那景物的描寫裏,雜有些許的冷意,讓人讀了感到莫名的悲涼與寒冷,仿佛在荒涼的曠野聽到了簫聲。

文中的最後一部分寫陶然亭的日暮時分的情景,寫得淒美,荒寒,而畫家G君的畫更是讓人感到恐怖。文章就在最後這令人感到神秘與恐怖的氛圍中結束了,讓人覺得壓抑、恍忽。筆者不禁想起以前閱讀殘雪小說的感覺(當然,殘雪的小說把壓抑、神秘、恐怖放大強化了許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