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沒有一定目的地的我們,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則門。陽光不問城內城外,一例的很豐富的灑在那裏。城門附近的小攤兒上,在那裏攤開花生米的小販,大約是因為他穿著的那件寬大的夾襖的原因吧,覺得也反映著一味秋氣。茶館裏的茶客,和路上來往的行人,在這樣和煦的太陽光裏,麵上總脫不了一副貧陋的顏色;我看看這些人的樣子,心裏又有點不舒服起來,所以就叫G君避開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來的這城下長堤上,今天來往的大車特別的少。道旁的楊柳,顏色也變了,影子也疏了。城河裏的淺水,依舊映著睛空,返射著日光,實際上和夏天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我覺得總有一種寂寥的感覺,浮在水麵。抬頭看看對岸,遠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縱橫交錯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顏色,也不似夏日的籠蔥,地上的淺草都已枯盡,帶起淺黃色來了。法國教堂的屋頂,也好象失了勢力似的,在半凋的樹林中孤立在那裏。與夏天一樣的,隻有一排西山連綿的峰巒。大約是今天空氣格外澄鮮的緣故吧,這排明褐色的屏障,覺得是近得多了,的確比平時近得多了。此外彌漫在空際的,隻有明藍澄潔的空氣,悠久廣大的天空和炮滿的陽光,和暖的陽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兩個著灰色製服的兵來。他們拖了兩個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見了他們,想起了前幾天平則門外的搶劫的事情,所以就對G君說:
“我看這裏太遼闊,取不下景來,我們還是進城去吧!上小館子去吃了午飯再說。”
G君踏來踏去的看了一會,對我笑著說:
“近來不曉怎麼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的靈感,常常閃現在我的腦裏。今天是不成了,沒有帶顏料和油畫的家夥來,”
他說著用手向遠處教堂一指,同時又接著說:
“幾時我想畫畫教堂裏的宗教畫看。”
“那好得很啊!”
貓貓虎虎的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就轉換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裏來了。落後了幾步,他又背著畫具,慢慢的跟我走來。
喝了兩斤黃酒,吃得滿滿的一腹。我和G君坐在洋車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本來是有點醉意,又被午後的陽光一烘,我坐在車上,眼睛覺得漸漸的朦朧了起來。洋車走盡了粉房琉璃街,過了幾處高低不平的新開地,走入南下窪曠野的時候,我向右邊一望,隻見幾列鱗鱗的屋瓦,半隱半現的在西邊一帶的疏林裏跳躍。天色依舊是蒼蒼無底,曠野裏的雜糧也已割盡,四麵望去,隻是洪水似的午後的陽光,和遠遠躺在陽光裏的矮小的壇殿城池。我張了一張睡眼,向周圍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說:
“‘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這兩句唐詩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國的日子,我在這裏餞你的行,那麼再比這兩句詩適當的句子怕是沒有了,哈哈……”
隻喝了半小杯酒,臉上已漲得潮紅的G君也笑著對我說:
“唐詩不是這樣的兩句,你記錯了吧!”
兩人在車上笑說著,洋車已經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蘆花叢裏,一片灰白的毫芒,無風也自己在那裏作浪。西邊天際有幾點青山隱隱,好象在那裏笑著對我們點頭。下車的時候,我覺得支持不住了,就對G君說:
“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覺,你在這裏畫吧!現在總不過兩點多鍾,我睡醒了再來找你。”
陶然亭的聽差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射滿了紅色的殘陽。我洗了洗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麵的台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麵的蘆花水地。往北走去,隻見前後左右,盡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蘆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陰影,西側麵的高處,滿掛了夕陽最後的餘光,在那裏催促農民的息作。穿過了香塚鸚鵡塚的土堆的東麵,在一條淺水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君的側麵朝著斜陽的影子。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君背後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出來,瞪目呆住了。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還要虛無縹緲。監獄裏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的樹林的枝幹高頭。蘆根的淺水,滿浮著蘆花的絨穗,也不象積絨,也不象銀河。蘆萍開處,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衝牛鬥。同是在這返光裏飛墜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鍾,又回頭向東北三麵環眺了幾分鍾,忽而把什麼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體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幾步,在灰暗中我看見G君的兩手,正在忙動。我叫了一聲,G君頭也不朝轉來,很急促的對我說:“你來,你來,來看我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