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舅舅家。大概一個來月能見你一次吧。見不著你的時候,就瘋長一些不安、驚悸。我怕你和我的父親沒完沒了的爭吵。怕你們眼裏的冷漠,嘴裏的絕情。劃在心裏的傷害類似利刀刻在玻璃上的聲音,是撕裂著的,是聽得見的。
所以迷戀上畫圈。用鋼筆、鉛筆、圓珠筆,一切有顏色的,在突然浮現的驚懼和十二歲的淒涼裏,在紙上、地上、模糊的願望上,畫著靶子形的圈圈。我是連筆畫的,不斷筆,沒停頓,杜絕了細微的縫隙。這一層一層的牆,繞護著芯子裏的城堡,保佑著城堡裏的你。
你是我的媽媽嗎?你占據著我十二歲小小的心房,我直想把自己抽線一樣地綿綿長長地繞成圈圈,護起芯子裏的你。
我是這麼地想藏起你,愛著你,一直到地老天荒。但“地老天荒”會這麼從遙遠的天外一直趕來,就站在今天裏嗎?
我的十二歲距今有多少年了?多少年都厚不成一座堅實的城堡嗎?你為什麼這麼遲滯老邁地從那最深處慢慢踱步出來?
我縱是叫這一天的陽光像流蘇像紗,像我從小畫熟的圈圈,但能環繞住你,不叫你像流星、像幹透的花那麼滑落和凋謝嗎?
醫院的大樓前,陽光瀉下來,像流蘇,像紗。
禮物
朋友們常常來威海出差旅遊,我便陸續地收到一些紀念品。寧夏的紅枸杞,內蒙的牛角梳,陝西的銅俑,等等。
收到一次最不能忘記的禮物,是一年臘月底。我從郵局領回一個從四川發過來的大郵包。才撕開一個角,一股很濃重的香味便迎麵撲來。不是清香,清香該是清淺而纖麗的,適合染在花枝間的空氣裏流連;但也不是濃香,那是沉醉而含度數的,一個撲麵就叫你迷陷。那種香,有些煙火的感覺,好像莊稼的清新被加熱了。稠厚,帶些麻烈烈的喜慶。打開包裹,再打開一層厚的白的塑料包裝紙,這時候的香就似乎是等你等冷的一塊鹵肉所散發的,香裏都生出了鉤子,一伸一拉地拽你的饞。
這是一包四川的香辣腸。一截一截由一根白繩子連起來的臘肉腸,紅白相間,白的賽玉,紅的如瑪瑙。
但隨即我便大聲地喊:哎呀,已經發黴了。
仔細看,一截一截的辣腸,有些個地方能看出似黑似綠的大斑點。其實那卻是油脂和了四川的重調料浸洇的。當時卻不知道,隻當是遠程中捂壞了。我後來是很心疼地把這一包腸放垃圾桶裏了。但,那種濃烈的香,因為遺憾,竟然薰我饞我了好多年。
今年9月份,我也收到了禮物。這次是最貴重的禮物。
朋友霞送她的孩子來威海的高校上學。孩子是第一次出遠門,霞就提前幾天陪著孩子來學校報到。在威海有些毒熱的秋陽下,霞默默地跟著女兒排隊存錢、報名、買電話卡,眼神一刻不離地看著沒有離開過自己一天的女兒。這天中午前後,終於辦妥了一些手續,我們站在樹陰下。女兒樂嗬嗬地傍著霞,她的媽媽看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女兒,看著看著,突然轉身,開始翻包。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走過去一看,在哭呢。
把手紙遞過去,我說:看你這出息勁。
說歸說,眼睛還是熱了。母愛無邊,像水像火像風,強勢過來,任人都無可奈何。霞站在我麵前,試著淚珠,要裝平靜,卻欲蓋彌彰。這不像往日那個口若懸河、督智利落的教授。這是一個站在分離麵前,提前放飛思念的母親。
臨開學前一天,我帶母女倆去海邊玩。她們是手牽手的,不知道霞說了句什麼,女兒趕快用自己的胳膊去摟媽媽的肩,分離前的分分秒秒,是如此地親密而感傷。我不去打擾她們,很安靜地走在後麵。但在一個新的陌生的城市裏,女孩子自然地流露出孩子氣的天真和新奇,好像又有無數的話題要和我交流。意識到這一點霞鬆開女兒的手,有意讓她到我的身邊來。在公園裏木椅旁,吃飯落座的時候,霞總是提醒說:和阿姨坐一起。看著孩子和我融洽的樣子,霞又笑咪咪地說:你看她已經把我摔了。她眼睛亮亮地對我說:你還沒到這個時候。我現在是麻辣燙。是啊,自己一手摟抱大的寶貝長大了,要離開家,離開自己了,這一心底的牽掛,卻變成了觀音的手,千條萬條,推起自己牽掛放心不下的兒女,向前,向著遠離自己的方向,緩緩地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