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您已大名鼎鼎了吧?”一位回美國的偉大的高個子朋友問我。人人皆知,隻有回美國的偉大的高個子朋友才會問這樣的問題。受過某種美國教育的我,沒有作出否定的回答:“哦,那當然嘛,你看我每月收到的訃告和求助信有多少?直到上個月我收到一封來自貴州的陌生人的訃告,四川又有一位也接踵而至,我才知道我已是名聞遐邇了。”

我不愛寫信。我們的朋友都能證實,我的打字機懶得向親朋好友致意問候。戒信的方法很多,我喜歡將“要回的信”裝訂起來,等到覺得現在不回那特殊來信也無內疚之虞時,再把它放進右邊抽屜裏鎖牢,所有信件都在那裏平安無事。然而在當今,無論怎樣小心翼翼,似乎誰也免不了有訃告的光臨。當然,還有別的討厭的事,像你的摯友來的連鎖信即是。如果你複寫九份,繼續某位美國上校首創的這項連鎖運動,就能保證你交好運,但如果你中斷了這根連鎖,那就會命交華蓋。我收到一些寄自聖地的這類信,有一封信甚至是國學之城——中央大學來的,那所學府裏到底是誰竟敢在他縮寫的姓名後麵以惡運來恫嚇我,實在是我無法解開的一大疑案。就我來說,連鎖信通常以扔入廢紙簍而收場。

訃告是我們文明的最優成果之一。訃告在中國能最好地證明:人死後若有活著的人寫一篇好訃告,那麼他的死也值得。不僅死者的生平能永載史冊,而且他的子孫和親友也有詳表細述其功德的機會,即是說,那些給你發訃告的人不在乎一張四分錢的郵票,死者的生涯卓越不凡,加上他許多卓越的親友寫的各有千秋的卓越生平,必定使你感到活在中國值得,死也值得,任何人讀完我最近收到的下麵這篇訃告,就不難明白:訃告為什麼是人在生追求、暮年期盼的一樁事。訃告如下(為效果完美,假設我們念訃告時,基格夫人站在身邊):

不孝之子某某未能殫精力竭,致使德高先父罹遭不測。逝者富春——滿清二品官員,曾任財務大臣,疏淮督辦,兩廣學政,南巡使臣,榮膺梅花。(我相信基格夫人一定興高采烈)……其兄曾為翰林學士及太師,亦曾榮受禦賜詩酒。(基格夫人興味倍增)此兄娶西湖總督某某千金。總督係內閣學士,曾任兵部侍郎,榮衣黃馬褂,諡忠信。(基格夫人頭暈目眩了)……其長子係甲子年監司,曆城道台,山東巡撫,娶四品官員、徽州道台之女。(基格夫人昏倒了,不知以下所雲)其次子畢業於保定軍校,任隴軍軍需官,曾因考察工業周遊過美、英、德、法、丹麥、比利時、意大利和奧匈帝國,現任S外彙銀行董事長,被授予虎頭文學勳章。其三子畢業於科內爾大學,後在哈佛研究生暑期學校攻讀,獲威斯康坦大學文學碩士、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任山東教育協會主席,1909年東京第N次工業會議代表;一大學校務委員會委員,S大學政治係主任,弘揚儒學學會副會長,1913年北京教育會議代表;現任同濟大學校長,授封勳章。四子係……

然而,該給基格夫人頭上潑水了。人們都透不過氣來。

收看訃告就不難理解我何以成名,如果我依賴於我收到的訃告來獲得名望,那麼人們有理由說我要享譽全國了。

訃告在東方為何能對莊嚴的政治產生強有力的影響,這也易於理解。例如,眾所周知,可愛的老曹錕成為中華民國的賄選總統,是因為他預先就有要在訃告上收入“大總統”三字的愉悅。類似的還有,張作霖在他的北京統治結束前不久,也是出於同樣的動機,被同樣要當中華民國大總統的欲念逗弄得心急火燒,隻有閻錫山發動北方叛亂是否也基於同樣的心理,還不能確定。要查證他的欲望何在,恐怕也是舍訃告無其他了。如果這個習俗在奧林匹斯山區風行,宙斯也不會滿足自己的天國和豔遇,而會大鬧霄漢,直到給自己添上司管海洋與陸地的祖神之桂冠,在喜馬拉雅山上重建他的住所,在安第斯山上重建他的莊園。他的訃告寫上這一筆,那將更加名聲顯赫,令人景仰。

這些就是支配和限定我們人間事務之神的動機。畢竟在這個國家要死得體麵好像也是極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