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目標是六十米處的那塊礁石。換氣時,我看到小峰朝我遊來。起初,我還不信。待我抹了一下臉上的海水,仔細一看,不僅是小峰,連父親出往回遊了。
小峰說了句:“水太涼”。就遊過去了。
父親本想說什麼,但被我蔑視的目光堵了回去,隻是不安地瞅了我一眼,慚愧地把頭伏在水裏遊了過去。我知道這準是母親的主意。
一個人遊也不錯。空曠的海灣隻屬於我自己,這也是一種幸福。一個人同樣可以遊到礁石那兒,甚至會更遠些。我飛快地往前遊著。
也許是住院期間缺乏運動的關係,我的體力下降異常,才遊了十幾米就覺得疲勞了。於是我從自由泳換成蛙泳。
一片陽光照在我後背上。大海變得藍綠起來。我抬頭望了望天空,陽光從流雲的縫隙中透出,很刺眼並且使我頭暈。我便把頭沒入水中,希望冷水會使腦袋清醒。海底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看得出海帶和海草。這些海草總是嚇人地搖曳著,仿佛扯起死亡的旗幟,其實隻要不深陷於它們叢中,它們就隻不過是張死神的畫像罷了。
海草的輪廓迅速變得模糊,倏地消失了。我抬起頭,太陽又不見了,或許它還會從雲層間再露一次臉,我希望這樣,但不應該使我頭暈,太陽能給我安慰和溫暖,並且能堅定我的自信心。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她。火紅的邊衣裙隨著海風輕盈地飄動,象一隻美麗的大蝴蝶,念高中的時候,她比我低兩年級。我不知她的姓名,更不知她的住址,隻是在操場或走廊上匆匆而過時瞥她一眼。高考之後,我偶然見她從一棟樓裏走出,從此,那棟樓上的每一個窗戶都是我注目的對象。每逢周末從大學回家,也總是繞道在那樓前走一趟。前年初夏的一個周末,我迎麵遇到的是她甜美的微笑。小巧的嘴唇透出紅潤,嘴唇間露出一線潔白的牙影,穿的是黃的確良上衣,咖啡色褲子,料子是什麼的我說不出,但質地一般。那時,我就有個心願;習一件火紅的連衣裙送給她。我沒有勇氣和她說話,隻好怏怏離去。終於有一天,她挽著另一個人的手臂從我身邊走過,身上的白色連衣裙那麼刺眼,我不得不低下頭。我思念她。並不是大學裏沒有人對我表示好感,但任何人都沒有她那種微笑;嘴唇呈現微弧的形狀。雖然她不在我身邊,但我覺得那微笑早已和我融為一體。
海而又恢複了灰茫茫的一片,看不見她的笑,更看不見火紅的連衣裙。一切都是退縮到我的心裏,誰也找不到它們。
我看到已經不遠的礁石在波浪的湧動中起伏著。
衝刺一下。隻聽得手腳拍擊海浪的聲音。我很快抓住礁石。當我朝岸邊望去,驚喜地看到父親正在離我四、五米遠的地方輕輕地向這兒遊來。我感到父親對我的愛護之情,不禁眼裏盈滿了淚水,但我抑製住淚水,隻是高興地揮揮手。父親衝我一笑,加快了速度。那是發自內心的讚許的笑,絕不是憐憫的假笑,那笑真叫我難過。
就到這裏嗎?我轉過頭,望著大海深處。這礁石就象條分界線,把淺水和深水分開,那邊我紮不下去,父親曾紮下去過。他說那裏是兩層水,上溫下涼。不,我還想遊得更遠些。站在死神麵前我可以笑著對他說:今年,我征服過六月的海。
我剛鬆開一隻手,一陣耳鳴攪得我心亂如麻,緊跟著難以忍受的頭疼攥住了我,從左耳根一直通向頂骨,象是一把無情的鋸在來回地鋸著我的頭。這該死的頭疼五天沒來找麻煩了,沒想到現在來了。幸虧我抓住了礁石,要不真不知怎樣呢,母親總是安慰我,醫生也努力打消我的疑惑,可是從病人之間的眼神我看得出我的病並不象他們說得那麼輕鬆。我把頭沉入水中,希望冷水能使頭痛緩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