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灰故事(3 / 3)

再一年夏初,鐵礦石漲到一百三十塊一噸的高價,礦上的生意真可謂如日中天。老板有了錢,很少到礦上來,一般事情就交給了白建奇。白建奇地位一提升,王建才也跟著挪了位,從帶班到領頭,是質的飛躍,這就意味著,王建才不僅脫離了暗無天日、充滿凶險的井下生活,還當上了工頭,在收入上徹底與普通礦工拉開了相當一段距離。

從那兒後,王建才回家很少,每次回,都坐礦上的皮卡車,有時候調一頭就回,有時候過一夜早上走,白蓮花也不說什麼。每次,王建才都說累得不行,洗了就躺下睡,到後半夜,再把白蓮花拉到身下,堅決徹底地做完,倒頭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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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礦石行情緊跟鋼廠屁股熱脹冷縮。那幾年,河北山西北京天津河南山東等周邊地區城市使了吃奶勁兒擴展地盤,自拔高度。王建才所在的鐵礦作為原料提供商,也狠賺了一把。當年的老板開上了寶馬,在香港、北京、石家莊、海南等地有了房產。白建奇也告別了鄉村生活,又雇了保姆,孩子在貴族學校讀書。王建才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也想早點和大舅哥一樣過上城市生活。作為領班人,管人多,事也多,自然少不了責任和應酬,慢慢地,回家次數也變得少了,尤其是他和白蓮花的兒子王寶寶出生後,一年回家能待二十天就不錯了。

過了春節,白建奇開著廣本到王建才家說:“咱也去包一個鐵礦吧。並且已經打聽到了一個有意轉手的礦主。在邢台縣西部山裏,距離不過五十裏路。”王建才說:“哥,我跟著你幹,你說咋幹我就咋幹。”白建奇說:“那人說要一百八十萬轉讓費,連礦上的設備都算。我到地礦局找了一個專家看了,說鐵礦石至少還能出個幾十萬噸,要是價格不落的話,年底至少也能往兜裏揣它個百八十萬!”

王建才一臉亢奮,手掌在膝蓋上來回搓。白建奇說:“要幹就要入股,股金越多,分紅就越多,這個你知道。我目前有八十萬,剩下的還得一起想法兒。”

王建才猶豫了一下,心裏盤算,這幾年下來,除了花的用的,也就掙了個五十多萬塊錢,還沒有買車買房子。白建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說:“現在這年頭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幹了這一回,咱兄弟倆也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王建才咧嘴嘿嘿笑了一下,看了看一直坐在床沿上聽他倆說話的白蓮花。

白蓮花說:“是好事,可就是把錢全部拿出來,也還是不夠。”白建奇說:“就差那麼一點了,我問過信用社楊主任,他說最多貸五十萬,抵押。我這車,還有市裏房子,怎麼也值五十萬。”王建才說:“要是這樣,這事就算搞定了。”白建奇又點了一根香煙,站起來說:“要是你們兩口子確定了,我就去邢台把訂金交了,省得到嘴的肉讓人叼了。”王建才說:“我沒意見。”說話時候,又拿眼睛看了一下白蓮花。白蓮花說:“你看俺咋,你是男人,你說了算!”

就要去銀行轉賬了,王建才心裏打鼓,走到半路又回來了。在家裏坐了半天,抽了半盒煙,打電話給白建奇。白建奇一聽是他,就問轉了沒?王建才支吾了一陣兒,白建奇電話說:“不要猶豫了,到這節骨眼上了,你要是放棄,我那錢就打了水漂。再說,說好的事兒,咋能說反悔就反悔?”

這時候,白蓮花到地裏拔草回來,見王建才在家,張嘴問說:“啊,這麼快就回來了呀?”

王建才悶頭嗯了一聲,轉身騎了摩托車,往鄉裏突突而去。

一切準備停當,請當地各部門負責人參加開工典禮,鞭炮鑼鼓,山都震得搖晃。

開工幾個月,礦石賣得很好。到夏天,更加緊俏,河南平頂山的都來訂貨。大把票子嘩嘩入賬,白建奇樂得合不攏嘴,也擺出老板派頭,一般不在礦上出現,除非稅務安監部門突然駕到,才開著新換的寶馬風馳而來。平時就王建才和會計倆人在頂班。以致好多新來的工人從沒見過老板的真麵目。

秋天,風緊了,草在搖晃中變黃變枯,有天夜裏,王建才正在小磚房裏睡得香甜,忽然聽人喊說:“出事了!出事了!”

王建才一個激靈,胡亂裹上衣服,到礦井邊一看,守井口的說,塌了,幾個人都沒出來!王建才一聽,腦袋轟的一聲大了,全身發軟,倒在一堆廢渣石上。不一會兒,白建奇的寶馬也沿著山路竄了上來。

是冒頂,一堆石頭幾乎把礦井埋住了。白建奇和王建才帶著人折騰了兩天,把井口掏開,隻救回五個奄奄一息的工人,其他九個人,連屍首都沒找到。白建奇臉色煞白,也顧不上一身西裝革履了,身子一軟就癱坐在泥地上,朝已經介入的公安和安監部門人員有氣無力地說:“啥法兒都沒了,該咋辦就咋辦吧。”

太陽還沒落山,死難者家屬就圍了上來,哭聲喊聲淹沒了整個山脊,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帶著濃鬱的悲愴與一觸即燃的火藥味。

再些天後,大地酷冷,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人,苦著臉,或站或蹲地圍在王建才和白建奇家門口,牆角和院子裏丟滿煙蒂。白建奇索性開著他的寶馬無故消失,王建才在山西左權一個親戚家躲了幾天,趁夜返回家。

老婆白蓮花光著身子打開門,又撅著屁股上床躺下了。王建才坐在爐子邊抽了一顆香煙,看白蓮花又閉著眼睛睡,一句話都沒問。唉了一聲說:“我前心貼後心了!”白蓮花抬了一下眼皮,說:“冰箱裏有剩菜和饅頭,放在爐子上熱熱吃吧。”王建才甩掉煙蒂,朝繼續假寐的白蓮花瞪了一會兒,開冰箱拿吃的。

第二天天不亮,王建才和白蓮花騎了摩托車,去了一趟市區,在銀行半天才出來,在一家偏僻的菜館吃了飯,王建才坐車去了石家莊,白蓮花順原路回家。

再一些天,南太行山區春草又萌發,钁頭鋤頭在山坳間一如往年沙沙作響。又一個黑夜,王建才神鬼一般潛回村裏。敲門,叫白蓮花名字,沒人應,才發現門鎖高懸。又轉到父母家。老兩口一看到他,娘“啊呀”一聲哭了起來,爹圍著被子,抽著汗顏,坐在炕上說:“建才,不管咋地,人回來了就好。”

天不亮,王建才就擂響了丈母娘家門。又灰塌塌回來,再到附近村轉了好幾天,又搭便車到武安馬甸頭鎮,又去了武安城,前後半個月是時間,回來第二天就成這樣子了。不過,王建才從武安回來時候,滿身青紫,後腦上又破了一個窟窿。有人說,王建才找到了白蓮花和那個姓蔡的雞蛋販子,叫白蓮花帶著孩子回來,白蓮花不。王建才上去拉扯白蓮花,後來就被人打了,沒打死,卻成了神經病。這可倒好,傻了,就啥都不知道了,省得再難受了。

我半天沒出聲,去石盆村時,又看到王建才。掏出一根香煙給他。王建才神情一如往時,坐在石墩上,不住地哼哼著,好像在唱歌。半晌才伸手接住我遞給他的香煙。我給他點著。王建才唇齒漏風地抽了一口,然後抬起亂蓬蓬的頭,仰起滿是黑垢的臉,把我端詳了一會兒,忽然嘿嘿笑了一下,咕噥說:“你是王寶寶?還是蔡蕭蕭、王秀秀……啊,想起來了,你是蔡蓮花!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