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節骨眼上,鄉長劉建國自己也出事了。某一晚,鄉政府一個消息乘著晚霞,還有下工工人的汗水,在十裏八鄉的油鍋裏煎蛋一樣劈啪擴散。說是這當兒,劉鄉長被人堵在辦公室不讓出來。一個婦女和她丈夫,還有七八口人在門口怒目金剛,交頭接耳。次日一大早,又有消息說。鄉長和婦女主任一起到縣裏開會,晚上吃飯,倆人都喝多了,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兒。婦聯主任醒來就說鄉長強奸她,鄉長看看自己也確實赤了身子。婦女主任也說,俺褲衩子還被你壓在屁股底下呢!
倆人穿好衣服回來。婦女主任丈夫迅速攢了過來,責問鄉長:“你咋回事?俺老婆和你一起出差,你辦這個事兒,叫俺以後咋見人?”接著又叫來七八個直係親戚,把劉建國鄉長堵在辦公室要說法。劉建國一個人,百口莫辯。對方要經公,劉建國知道,經公就意味著自己仕途就此完蛋,連個退休都撈不到。要和對方私了,對方獅子大開口,二十萬。當時的二十萬能頂現在二百萬甚至二千萬。劉建國搖搖頭,一臉苦相說,兄弟,你就是把我大卸八塊賣肉我也拿不出來二十萬。對方說你是鄉長,又是選礦廠總經理,二十萬對你來說好比大沙河裏拔根草。劉建國帶著哭腔說,兄弟我是鄉長總經理不假,可是我是拿著鄉長的工資,咱鄉窮你不是不知道,吃頓飯都東湊西挪的,我去哪兒搞二十萬啊?
這事整整搞了三天,最終以私了告終。有的說八萬,有的說五萬。有婦女說,睡一覺五萬,乖乖,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呢?男人聽了,嗤一聲說,人家是婦女主任,你算哪片地裏的蔥!鄉長繼續是劉建國。再幾年,鄉裏的鐵礦再也找不到鐵了,一口口礦井黑洞洞地被扔在山野中。選礦廠不久也隻剩下一片空地。忽有一日,劉建國帶著司機秘書回家,一進門,老婆趕緊燒水沏茶,又張羅飯。臉上歡天喜地,比自己又回到了二八年齡還開心。
幾天後,我和慕向中再去張二蛋家,傍晚,發源於遠處崇山的河水在夕陽下流成了一條彎曲的金線,村人扛著頭鋤頭從遠山近坡回家。我和慕向中剛走到張二蛋家門外,遠遠看到倆男人,一前一後從南麵山坡上下來。慕向中說,那個就是張二蛋,後麵那個,好像是張和林。我抬頭看到,張二蛋前麵大步流星,腦袋像一隻擱在橫木上的冬瓜,左右不平,甩得單調。張和林兩條小短腿像是兩根粗木樁,一前一後快速掄動。慕向中咦了一聲說,這倆人前兩天還你死我活,這會咋一起從地裏回來了?
張二蛋、張和林走到我倆跟前,張二蛋叼著一根香煙,對慕向中說,你幹啥?又看了看我說,我認識你,你是北京來的。臉上盡是笑,大嘴巴咧著,口水稀溜溜往下滴。張和林看到我倆,先是一臉冷。張二蛋回頭說,兄弟,你不知道吧,這是從毛主席住的北京城來的(客人)。張和林嘴角咧了一下,有一抹淺藍色的笑意,從他麻子密布的臉上波紋一樣蕩漾開來。
5
緊接著,進入行雨季節,忽而雷電暴雨,忽而麗日豔陽。一個早上,我和慕向中坐在椿樹下閑聊村裏的人事。一個婦女扛著一把頭從房側小路走了過來。慕向中母親正在院子下麵一條窄得隻能容下一張麵板的地裏割韭菜。春天一來,韭菜就瘋得像還俗的年輕和尚了,早上割一茬,傍晚就又躥了起來。慕向中母親看到那婦女,直起身來打招呼。這是南太行鄉村鄰裏之間的一種禮節,尤其是在自己家門口,看到鄰居問一句“去哪兒啊?”“去做啥?”等口頭語,算是“看得起”對方,也是相互之間維持鄉鄰關係和麵子的基本“工程”。那婦女聞聲,扛著頭停住,先回答了慕向中母親的問話,然後,神情吃驚而詭秘地說:“傻二蛋和張和林這回又幹了好事了!”話裏邊帶著濃鬱的驚詫以及些許的憤慨。
啊,那倆活寶,估計幹不出啥好事來!慕向中母親說。
可不就是!那倆死貨把人家劉建國爹的墳給挖了!
啊!慕向中母親的聲音高幅度驚詫。又問說,他倆……真個瘋了,還是咋的?小舅子挖姐夫祖墳,姐夫還是鄉長,這可是蓮花穀頭一遭!
可不就是!那位婦女又說。
我和慕向中聽到,相繼也站起身來,腳步不聽使喚,自己還沒感覺,就到了那婦女身邊。可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似乎隻是對張二蛋和張和林的離奇之舉進行猜測和譴責。
劉建國的木匠父親劉二奇十年前就已經去世了。那時候,劉建國還是鄉長,六年前又榮升書記。按照鄉俗,停靈七天後下葬。劉建國和幾個妹妹披麻戴孝,跪在靈棚前猛哭。鄉裏大小幹部都來吊唁,花圈在西溝村的麥場上堆成了錦繡河山,禮金收了十多萬。可叫人鬱悶的是,張二蛋作為劉建國的親小舅子,居然夥同他老婆的相好張和林趁夜挖了劉建國親爹的墳。
要是老木匠劉二奇泉下有知,估計也會對自己當年強行要兒子與老夥計的女兒成婚有所反思。
沒到中午,這消息就成了熱鍋裏的毛栗子,在鄉裏眾多人舌根翻攪。劉建國早就跑到了自家墳地上,站在親爹劉二奇被掘開的墳前,哭不能哭,氣惱則是肯定的。嘴裏一遍遍罵:“傻貨,狗日的,不要臉!”司機和秘書在旁邊站了一會兒,上前說,這個還是找個先生來看看,得抓緊再弄好吧?劉建國臉黑得像中了毒的雞冠子,哼了一聲,轉身下了墳地,司機秘書趕緊跟了上去。
此時的劉建國家,已經聚集了好幾十個人,對著鄉長夫人張二妮說各種各樣的話。有的說:“二蛋做這事兒不應當,可他就是那樣的人。別生氣了啊!”有的說:“二蛋吧,還可以原諒,張和林一起做就他娘的沒道理了。”可劉建國一進門,眾人鴉雀無聲,近百隻眼睛隨著劉建國的身影鋼球一樣慢慢滾動。
“把那倆傻貨找過來!”屁股還沒坐上沙發,劉建國就對老婆張二妮吼。張二妮刷的一聲轉身,不管不顧地穿過人群,到馬路邊,衝村裏喊說,二蛋二蛋,叫上和林趕緊滾上來!二蛋和張和林耳朵聾,可他幾個孩子聰明伶俐,轉身就告訴了張二蛋。張二蛋衝到院子外,衝上麵馬路上的親姐姐喊說:“不去!不去!東西放在恁家窗台上,有張梧桐葉蓋著。”張二妮又刷的一聲轉身,竄到院子裏,眼睛掃了一圈自家的幾個窗台,然後衝到主房正中那個,掀掉一枚蔫了的梧桐樹葉,抓起一個揉成團的黑布,翻開看了一眼,進到屋裏。
“他娘的,傻貨,就為這個,掘了俺爹的墳!”秘書在旁邊斜眼一看,是幾顆還帶著黑泥的金牙,黑黜黜的,一點也不光燦。
“這事兒,絕對不是二蛋、和林的主意,肯定有人暗中攛掇了他倆!”剛長出一撮小胡子的秘書小聲對劉建國說。劉建國嗯了一聲,掏了一根香煙,秘書掏出火機點著,狠勁兒抽了幾口,邊吐煙霧邊對秘書說:“通知派出所的,沒事兒了!”秘書會意,轉身出門。
這時候,來勸解或者看熱鬧的人基本上都散了。
劉建國把煙頭扔掉,對一直秘書一樣站在身邊的老婆張二妮說:“找個風水先生,趕緊辦了。”張二妮滿臉虔誠,嗯嗯著,把頭點得跟母雞啄米一樣。
有人說:“這件事不簡單,張二蛋和張和林絕對不是為了那幾顆金牙。”
還有人說:“這不是衝著劉二奇那幾顆金牙去的,主要是要壞劉建國家的風水。”
可這件事的核心問題是:誰能暗中攛掇得了智障張二蛋和張和林呢?劉建國百思不得其解。鄉鄰也都不得要領。
好在,這一件事發生後,劉建國繼續是鄉黨委書記。再一個月後,慕向中說,鄉裏領導換屆,劉建國不僅繼續是書記,大兒子劉思廣還由計生辦主任當了副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