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丁玲,烏黑發亮的雙眸,如同男子一般的短發,穿著這裏最尋常不過的軍裝,幾分英姿颯爽,幾分眉宇英氣,悄然地走進了眾人的視線中。她雙眸清亮,眉宇堅定,微微淺笑著向大家問好,還帶著幾縷羞澀,美好得如同月色下打卷兒的荷葉。此地,本來就沒多少女子,她的到來,在之前就引起了暗中的喧嘩。她的名字,以更快的速度在這片土地上傳播開來。在她之前,並沒有一位女子能夠擁有如此之大的勇氣,拋棄一切,義無反顧地奔赴而來,何況她還是一位知名的女作家,在國際上都很有些知名度,如她用心經營,一定會過得極好,至少不用在此地,同他們一同吃苦。
這從國民黨將她軟禁時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並沒有苛待她,反而衣食無憂地養著她。她心神若不堅定,想要安享榮華富貴,也並不是難事。然而,她卻決然地,毫不猶豫地來了,穿越千山萬水,忍受漠漠風沙。一位小小女子,如此勇氣,便也算是極致了吧。
對於這樣一位女作家,中央還是極其重視的,將她的住所安排在“中華蘇維埃”的外交部。這所大院,是少數沒有經曆烈火的房子之一,放眼四周,算得上是這裏最洋氣大方的場所。即使在丁玲眼中,這並不算什麼,然而她卻感激他們這份心。她的入住,似乎令整座房子都熠熠生輝起來,古人說蓬蓽生輝,想來就是這個道理,華麗的不是其中的擺設,而是住在其中的人,正如同看人並非是看他的衣著,而是看他的心,一般道理。
這裏本來就是保安最好的地方,來來往往,要麼是投奔革命的學生,要麼是國內外身份貴重的賓客,隨著丁玲的到來,更多客人前來到訪。第一位客人,是由於《北鬥》的創刊而結識的張聞天,這是她的老熟人了,那時的她,還住在上海的霞飛路,跟也頻一起,他來向小夫妻約稿,穿著長袍,跑得滿頭大汗的。後來丁玲在《解放日報》工作,便是在他的領導之下。接下來的來訪者們,並不是她文學上的戰友,卻是她日日夜夜渴望相見的人。
那些人,就這樣溫和微笑著進來,像是一場夢,但世上哪裏尋得到如此真實,觸手可及的夢。她揉了揉眼睛,麵前的兩位確實是她在耳邊聽過幾千遍,在心裏念過幾千遍的人。此時的周恩來還留著大把胡子,將他原本英俊的五官盡數掩蓋,或許這正是他的意圖,將書生意氣換作粗糲風氣,不叫人第一眼,就歎於他容貌的出色。而另一位呢,她曾無數次看到過他的畫報剪影,此時相見,卻同此前一切印象全然不同。
他是叱吒風雲的英雄,是挽救中華天地的偉人,她從未想過他如此平易近人。一頭濃密頭發,一口湖南鄉音,令她無端端覺得親近。她一生中最景仰兩個人,一位是魯迅先生,另一位便是麵前的毛主席,此生夙願,幾乎都在今日實現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不讓自己落下淚來。風塵仆仆的千裏之行,她沒叫過一聲苦,此時夢想成真,卻隻覺得如夢如幻,不敢信,又不敢不信。她在心中默默告慰:也頻,我終於見到他們了,我終於來到這裏了,如你魂魄可知,定然要為我歡喜,定然要佑我前塵無憂。你的夢想,我的夢想,於我一身,傾我一生,都會去竭力追尋,我現在的模樣,保安的模樣,你看到了嗎?
來到這裏的頭三天,為了表示對丁玲的歡迎,外交部特意吩咐下去,吃了三天的好飯。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好東西,隻是不吃粗糧,都是白米飯,或許還能摻上一些肉。對於這裏的人們而言,卻是一頓美食。後來她到周恩來家作客,吃的是牛油饅頭,這亦是這裏最好的飯食。中宣部在一個大窯洞中為丁玲開了一個盛大的歡迎會,她作過許多演講,從不怯場。但那時麵對的是年輕的學生們,跟她一樣奮鬥在遙遠的路途上的戰友們,此時在她麵前的卻是心心念念與之一見的領導們,甚至毛主席都來了,從百忙中抽空,對她的重視,實在可見一斑。盡管與會人員,不過二十餘人,然而這些人,無一不是中華土地上的英傑,於是丁玲難得一見地惶然起來,她說的全部話,都是肺腑之言,都是拚著心中一腔熱血,盡數傾瀉。
她站在黃土高原的窯洞中間,如同遠行回家的兒女,近鄉情怯,卻熱淚瑩然。她說自己在南京被囚禁的生活,說自己這麼多年來尋尋覓覓的苦苦追尋,喋喋不休的,將自己積累在心中這麼多年的話,都傾瀉給了這片土地。她是離家千萬裏的遊子,在這裏,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家園,從此相依相守,為之奮鬥,永不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