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西安之後,他們投宿於一間小旅館中。二萬五千裏的長征已經成為曆史,而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僅僅三個月後,就即將展開。未知的風雲變幻,已經潛伏在煙塵之後,隱隱顯露出一鱗半爪,朝她無聲而來,縱使此時的她還一無所知。
前來接應他們的是丁玲的老熟人,潘漢年,他建議丁玲前法國,用她自身的力量,在國外幫助同誌們,一同開辟另一片天地。去法國,丁玲並不陌生。很早之前,她就有過這個念頭。她的母親同向警予是莫逆之交,她曾親密地叫向警予“九姨”,這位九姨,便是去了法國,同萬千兒女一起,為新生赴湯蹈火。
然而,正在丁玲猶豫的時候,轉機卻悄然暗生。組織上將他們安排在了一處隱秘而安全的地方,那是一間小診所,主人來自遙遠的他國奧地利,中文名叫做馮海伯,他對丁玲極為照顧,況且組織上也給丁玲送來了一位同伴,她年紀比她小一些,於是丁玲便親密地叫她小妹妹。白天,馮先生在外頭看門診,她們便在裏頭做些家事,自然,丁玲也沒放下她手中的筆,她是天生為筆而生的人,從未忘記過自己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此時的生活分明如同畫卷般安靜,流亡中的生活何曾有過這樣的平和安詳,若她隻是尋常女子,理應對這樣的生活安心而滿足,可她隻覺得有什麼迫在眉睫,心中仿佛有什麼在呼嘯著想要脫籠而出,她想踏上那雄關漫漫千萬裏的古道,成就新一段紅色人生,她以為隻要她踏出第一步,往後一切便是理所應當輕而易舉,卻不曾料想,來路竟還要經受如此艱難曲折。
她推開門,風吹雲動的風聲鶴唳裏,柔弱而孤單的女子悄然屹立,如同一株亭亭淨植的藤蔓,堅韌溫柔,許自己一生沉定。她是那麼好的女子,上天素有好生之德,不應該,也不能放棄她。它將兩個人帶到她麵前,容她自己沉靜思索,繼而堅忍抉擇。
那兩位來客,對於丁玲來說,來自那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一位是五年前在上海的舊識史沫特萊,另一位則是從黨中央過來的斯諾先生,他們給丁玲帶來了組織最新的消息,以及她夢想之地的一切一切。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那個丁玲終其一生都沒有忘記過的夜晚裏,他們喝酒,談天,盡情燃燒靈魂。那些如謎似霧的地方,如被風吹散,被雨澆開,清晰明了地展現在丁玲麵前,亦是更讓丁玲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遙遠的異國,盡管也需要她,然而生她養她的故國,更渴望她堅貞的熱血。而她是那樣清晰地知道,在此刻的中國,上海是回不去了,北平亦是動亂不安,唯有陝北,才能實現她的夢想,才能將她最真切血熱的靈魂,妥帖安放,尋到她最真實的歸屬。
丁玲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決定了自己的去路,放棄法國,前往陝西。她是這片土地血肉相連的兒女,縱使它千瘡百孔,縱使它滿麵塵霜,也抵不過一份息息相連的血脈湧動。她的決定感動了在場的另外幾位戰友,史沫特萊將她的貂皮帽子送給了她,戲言在去往陝北的路上,她比她要更需要這頂帽子。
酒和咖啡,原來都準備了許多,此夜卻消耗殆盡,此時歡笑著的他們,並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後,他們就將各自天地一方,死生不複相見,甚至是碧落黃泉永相隔。那位善良的馮先生,便是在不久的西安事變中,被特務悄無聲息的地暗殺在了馬路邊。未來的一切無法預料,他們唯有握緊手中的此時,決然地奔赴前塵,與彼此告別,帶上最深切的源於心底的祝福,然後踏上匆匆遠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