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雪一夜入人間 (5)(1 / 2)

不知曉,她是如何度過那些歲月的,黑暗又孤獨,如同在黑夜裏盛開的罌粟花,明知是毒,然而無可奈何,隻能飲鴆止渴。自由,那真是太過奢侈的東西,夢想,仿佛也在被軟禁的瞬間,從生命裏悄無聲息地蒼白離開。心裏藏了太多的秘密,與怨恨,卻不知從何談起,也無人與聽。暗中滋長的寂寞,煩憂,她不敢說,亦是不能說。

縱使是血脈相連的母親,說了又如何,徒增煩惱罷了。在被軟禁的時光裏,母親來過兩次,一次將孩子送到她身邊,一次卻又將孩子帶回湖南。她的孩子,出生才兩個月,就離開了她,可她還是能夠一眼認出來。這個孩子流淌著她與也頻的血,長著和他一樣明亮清澈的眼睛,望著搖籃裏眉清目秀的小妹妹,咧開嘴笑了。

幽禁的歲月裏,陽光都仿佛失卻了溫度。她不能隨意出門,不能提筆寫作,她想做什麼,都必須由看押她的那些人,向上級通報,然後做出批準與否的批示。實際上,外界對於她的生死,已經基本上能夠斷定她還是尚在人世的,這要感激許多朋友對她的永不放棄。然而他們也無法打聽得知她被軟禁的地點,幸而終於得上天垂憐,她得到了一次前去北平的機會。

機緣巧合,又一線希望出現在幾乎絕望的她眼前。即使身側圍滿了監視她的特務,她還是機智地同黨取得了聯係。在回到上海被軟禁的園子後,她又得到了消息,組織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接她脫離困境。這消息給予她的並不僅僅隻是風輕雲淡的一句話,而是一個生的希望,一條通往新生的道路。她準備好一起,安靜而焦灼地坐在園子裏,即使滿心雀躍,看上去卻是心如止水。她早已不是當年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也不是被丈夫保護得毫無煩憂的女子,時光,將過往日子裏的那塊璞玉,雕琢成了最好的碧玉,通透而溫潤。

兩個孩子,在母親的照顧下應該會無憂無慮地成長,而馮達,她對他即使還有未了的餘情,也早已消散在這段困頓的流光裏。臨走之前,她將所有的錢都留給了他,然後安靜地走出了這座幽禁了她幾度寒暑的小院。自此,從他生命中徹底消失,也讓舊時的一切,從自己生命中揮手相別。她騙過了看守她的那些人,匆匆地趕到接頭的地方。

組織將她藏匿在上海一座新蓋的公寓裏,她還來不及感受自由的空氣,更大的驚喜便席卷而來。她先是見到了胡風,又見到了多年不見的摯友馮雪峰,兩人為她準備了這些年在文壇中嶄露頭角的新人們,又體貼地準備了那些書籍。如果說幽禁她的那座庭院如同地獄,那麼這尋常無奇的小房間,便是宛如天堂。她當真願意,就此耽擱進去,日久不醒下去。

然而,這樣的日子,終究是朝不保夕的。他們商議之下,作出了一個令她後世的生命,都為之更改的決定——將丁玲送到西安去!日子,當然是越早越好,事不宜遲,他們動作迅速地商議了路線,決定由另一位同誌周文一起,陪同丁玲北上西安。未久,他們就乘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車。當時的火車,並不快,上海到西安,走走停停,幾乎要三天時光。然而,這卻是她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旅程。

誰知道自己還能有這樣一天呢?絕境中,人人都在想,如果自己得以脫離這種生活,重新開始,作為支撐自己堅持下去的信念。可有多少人,當真有這福分,能夠重生。機緣如同瞬間而過的風,再不重來,抓住和抓不住,人生便瞬息改變。她是幸運的,命運之神眷顧她。她設想過千百種重生的模樣,殊不知身臨其境,竟是這樣美好。

火車行駛在黑夜裏,穿梭過墨色的幕。風聲,隔著玻璃窗,奔馳而去。她莞爾而笑,想起幼時念過的那句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過往來去匆匆,一切向來都如同幻夢一場,她踏著那些消散而去的雲煙,前往不知命途的彼岸。她已經不年輕了,三十歲,古人說三十而立,而她的後半生,連她自己都不曉得,會是如何光景,然而一片冰心,唯有默默湧動著的歡喜,她盡力不讓自己喜形於色,這樣本領,她明明練習了千萬次,已經爐火純青,此時,無論如何,卻是抑製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