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雪一夜入人間 (1)(2 / 3)

希望的力量,到底有多強大呢。不過是一線熹微,可能隻是百分之一的渺茫,也要去盡力一試。這是寒冬的日子裏,竹筍出芽的力量;是蕭瑟裏,春風泥融的美好。一個人若是瀕臨絕境,唯有心生希望,是他絕境中一根青藤,一葉浮舟,一個避風港。此時的希望,便是支撐丁玲堅持下去的唯一力量了,她期待她的苦心不會白費,也期待丈夫出獄後,兩人琴瑟和諧,繼續並肩而戰,屆時,她會比往昔更加珍惜他,愛重他。

百經周折,她終於獲得了一個探監的機會。時間定在九點,而丁玲和沈從文在7點時就到了關押胡也頻一行人的龍華監獄,那樣冷的天氣,寒風瑟瑟,他們在風中站了六個多小時。風聲叫囂著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牽掛著裏麵的丈夫,心中一片空茫。他們填寫了探監的字條,她將小小的字條攥在手心,緊緊的,仿佛那是一張救命的聖旨,一道靈丹妙藥,幾乎連汗都攥了出來。十個人一組十個人一組的家屬被喊了進去,有些人拿到了一張朱紅色的批條,是探監的通行證。而有人的字條被人看了一眼,就扔了出來——這往往隻有一個意味,那便是要探訪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幅情景,看的她心驚肉跳,即使當她伸手將紙條遞給那人時,幾乎是顫抖的。她已經多日未曾見到胡也頻了,他是生是死,時好時壞,如同沉沉的噩夢,一直壓得她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當那張朱紅批條被遞過來時,她鬆了口氣,幾乎要暈了過去。

他們從黑暗的鐵門裏進去,一瞬間,仿佛進入了地獄,一層一層,一道一道,人間的地獄,不過如此。丁玲抱著探監的東西,跟著人群緩緩移動。一群人圍在鐵欄前,不知望著什麼。她跟著擠進去,犯人們正被獄警趕著放風,一個個拖著沉重的步伐。她的心瞬間又沉了下去,她知道,她的丈夫就在這些人裏。心有靈犀,她比誰都清楚。她抑製住淚水,高聲呼喚他的名字。當真是人有靈犀,像是聽到了妻子的呼喚,他遙遙回頭,望著她,看到她的身影,揚起手,咧著嘴笑了起來。

他穿著厚重的棉襖,胡子拉碴,頭被剃成光頭,這些天又生出了隱隱的青色,此時朝她揮手而笑,看上去當真滑稽有趣。也隻有他了,在如此窮山惡水裏,還能有這樣大無懼的勇氣,不懼凶險的快活。她被他惹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而笑著笑著,又忍不住要流下淚來。她隻遙遙看了他那麼一眼,他就又被趕進牢房中去。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這個階下囚,似乎還自得其樂。

大千世界,漫步人生,我們將會遇上多少紛塵。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給自己希望,予自己勇氣,得以重生。惟獨可以相信的,我們不會被逆境永遠封存,相信自己的人生,不會永遠都找不到完美時刻。愛恨嗔癡,往往始於一瞬,有時卻能綿延半生。將半生的時光,用在悲傷痛苦中,本身便是一樁不幸。佛度眾生,然而太多時候,我們隻能自救,自食其力。

此時的上蒼是殘忍的,人世更是醜惡的。胡也頻甚至沒有接受任何司法程序,就被送上了刑場。7號的一道密令,從南京而來,將幾人從牢獄中提出來,冷冷宣布了槍決的命令。那些獄警,見過太多的生死,對於匆匆而來的秘密決定,也是屢見不鮮。死亡來得很快,胡也頻和他的同伴們並沒遭受太多痛苦,幾聲槍響過後,驚散的不止是樹上的飛鳥,也將那些鮮活的生命,變成了過往雲煙。

丈夫的死,丁玲亦是次日在從旁人口中知曉。那個政府,擅長將醜惡的事情於萬籟俱靜的黑夜進行,以為天一黑,他們的罪惡人們就一無所知,殊不知,是欲蓋彌彰。她幾乎是絕望了,別人說她的丈夫,是英勇無懼的,即使在行刑的前一刻,也用溫和堅定的微笑,安慰著即將一同赴死的夥伴們。他是手無寸鐵的書生,學富五車,胸懷天下,倘若他生於太平盛世,不知是不是又是一位名動青史的良臣鐵相。

她就這樣,在那個無聲的黑夜裏,一無所知地匆忙與他訣別。這一別,便是紫陌黃泉,再不複相見。往事依稀還在眼前,而當初要發誓成為她新的弟弟,守護她的一生的那個年輕人,已經同她遙遙遠離。一生一死,如同流星,在她的生命裏,瞬息照亮,又瞬息滑落。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她知道,他必然是坦蕩而去,不以為痛的,唯一牽掛的,隻是柔弱無依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她不曾辜負他從前的萬千柔情,也比不能辜負他臨死前唯一的掛念,令他在九曲黃泉下,都無法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