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屋簷,坐聽雨聲。上海的雨季來得突兀,卻經日不去。她是理解他的,因而,在每個離別的時刻,丁玲便站在小小窗欞前,以目光送別丈夫。那個穿著淡藍長袍的年輕人,漸行漸遠,她除了能暗暗祝福他平安,祈求他一生順遂,之外便隻能珍重自己。她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即便是為了也頻,她也應該保重自己,愛重珍惜。
孩子出世之後,做父親的,雖滿心歡喜,卻也無暇在家中多停留片刻。他親了親孩子,轉身就又要離開。遠在湖南的外婆給孩子起了名字叫“祖麟”,希望這孩子日後成麟成鳳,光耀門楣,卻不曾想,這個孩子跟父親的緣分,不過是就這短暫的幾個親吻。
上海的巡警又開始到處抓人,而政府對胡也頻的通緝,卻是始終不曾取消的。在兒子滿六十天的那日,丁玲永遠記得那一天,她抱著孩子,像往常一樣在門口送別丈夫。她以為,這麼多年他都平安回來了,那麼那天,也如同尋常,不應該有任何意外。於是她並沒有太多擔心,隻是揮了揮兒子的小手,教他同父親作別。也頻笑了笑,隻說很快就會回來。她不知道他說的這個很快,是多久。她知道,他是去百貨公司買寫東西,約莫買完了,就回來了。
她抱著孩子,心中自是惆悵,猶自想著一些淩亂事情。她已經同家中的母親說了,孩子先送到她那裏去照顧,他們兩人身在上海,又肩負這重擔,對於這孩子的成長,確實分身無暇。母親也願意照顧外孫,畢竟,常年孤清的生活,若有個孩子相伴,自然是極好的。
隻是丁玲還沒想到,晴天霹靂,來得那樣快。下午三點,日頭盛極,沈從文匆匆而來,滿身憂懼惶惶,他甚至來不及歇一歇,開口就是問也頻可曾回來過。丁玲還不以為意,笑著搖頭,她亦是明白好友的擔憂,於是出言勸慰,千百個日夜回轉裏,她都用同樣的話安慰自己——沒事的,必然會沒事的,黑暗的夜過後,必然是清朗的天。她賴以為生,度過了無數憂心忡忡的時刻,此時此刻,她亦妄圖以此過關。
然而沈從文卻愁眉緊鎖,顯然並不像丁玲那樣樂觀,即使這樂觀,亦是如履薄冰。下午過去的,日暮來臨了,日暮又過去了,烏沉沉的夜迷蒙了整個世界。這靜謐如死的冷空裏,她的心跳,一點點緊促起來,她腦中有個極其不祥的念頭——這一關,怕不能是她以為的以為了。她打了個冷戰,生生將這念頭驅逐出境,可事實分明擺在眼前,她的丈夫,清晨離開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她還不知道,他當真已再也無法回到這個家了,再親一親他年幼的兒子,柔聲低語地安慰每日為自己牽腸掛肚的妻子,在昏黃的燈影下,提筆寫下新生的誓言。她曾發誓與他白首不相離,可她從未想到,原來那個看似尋常的清晨,命運就已經催促他,向自己溫柔訣別。也未曾想到,那樣平常的,他每次歸來都會給予自己的溫暖笑容,竟然是此生最後一次。他甚至還來不及同他們正式告別,就被匆匆帶走,前往莫名難測的黑暗深淵,從此再不曾返。
他還那樣年輕,不過三十餘載的歲月,她所能夠參與的,隻是短短幾個春秋,此後的春花秋月,他竟然獨留自己。十丈紅塵,她終其一生,卻再也望不見他穿著淡藍長袍的清瘦身影,或許,他的魂魄,曾經歸來,化作一縷長風,縈繞於妻兒身側,流連難去。她已經很少流淚,然而心有預感的那個瞬間,她卻無法控製地放聲而哭,也頻,也頻,或許今生今世,在人間的四月天中,我唯獨害怕的,便是你當真已離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