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這個想法,遭到了連同丈夫在內所有人的反對,甚至被當成一個笑話。但丁玲執著的性格卻不容許自己放棄。她說服了胡也頻,不久之後,就乘上了南下上海的火車。是什麼給了她如此莫大的勇氣呢?或許她身上,就存在著湖南人那種烈性的血氣,不驕不餒,低著頭將自己的事情踏實完成,沒人折斷他們身上的韌性,也沒人能阻擋他們追尋夢想的勇氣。
她驕傲地同丈夫說,也頻,你留在家中安心寫書,等你出完一本書,那時,我一定已成為一個大明星了。這個從不後退的女孩,總是這樣生機勃勃,奔波似乎是她的野性,敢闖是她一生的個性,她就這樣身披自信,滿心驕傲地三度前往上海這個都市。她想,她讀過那麼多優秀的文學作品,又會彈琴會畫畫,還聰明,沒有理由當不成大明星。
其實女孩子們,心中都曾有過這樣一個夢吧。燈光閃爍,如同光影交織的海洋,霓虹紛繁的舞台,投落圓弧的雪亮光圈,你穿著巴黎定製的,最新款的華裳,款款走上屬於你的舞台。台下頓時呼聲響起,千起百伏,宛如來去的潮水。這個世界,隻有你最璀璨,盛世浮華,隻有你是最明亮的那個星辰。這是屬於你的夢,夢裏,你是塵世裏最出眾的星。
百經輾轉,千度周折,她終於在熟人的介紹之下,見到了心中的偶像,當時著名的導演,後來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有名的劇作家洪深。他是中國電影開山之人,在當時才剛起步的電影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她去參加他的麵試,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裏,都是活潑跳躍的明亮光彩。他一下子記住了這個有明亮眼睛的女孩子。
泰山級別的導演對這個女孩子,頻頻發問,他心裏有些小期待,這個女子,會不會像前頭那些未經世事的女孩一樣,被這種情形弄得錯愕甚至哭泣呢。他手上,夭折過許多女孩蒼白而華麗的夢想。他不知道,眼前這位,會不會以同樣的結局收場。
丁玲堅定地回答他,沒錯,我是窮,我需要一份工作,我也可以找別的工作,但是,這份工作可以發揮我的特長,那就是我的想象力。
這個回答,倒是與眾不同。洪深頷首。這顯然是一個表示滿意的動作,果然,他答應丁玲,如果在上海的電影界,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一定不假辭色。他將她介紹給了田漢,他同丁玲算是老鄉,在影人中已十分有地位,何況又是洪深介紹過來的,自然極力地幫忙。
他拿來丁玲從未見過的華裳,要她換上。那是一件極其華麗的絲綢長袍,她所能想到的,是它在那些大明星身上,熠熠生輝的模樣,從未想過自己能真的穿上這樣一件衣服,在攝影機前,搔首弄姿。她想過自己麵對鏡頭的千百種樣子,到底還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快能夠夢想成真,頓時便有些愕然了。
確實如此,如果你離夢想近在咫尺,而這個夢想,又同你想象中的很是有些差距。任你在心中如何說服,如何安慰,那種微微的惶恐,依舊會揮之不散,縈於心頭。她現在隻是覺得不真實,又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場夢,連動作都僵硬起來。
麵對這樣一個丁玲,田漢是百經沙場的。他用溫和的聲音給她講解,一個演員所必備的條件。演員,即使是在那個黑白的默片時代,不需要完美的聲音和標準的話語,甚至對於容貌也要求不高,但是作為一個演員,光有恢宏的想象是不夠的。它需要一種表演的天分,這種天分與生俱來,埋藏於靈魂中,蘇醒於鏡頭前。它還需要足夠冷靜的耐力和張力,可以自由穿梭於鏡頭的夢幻和現世的真實中。影像中闡述的故事,雖然出於編劇之手,然而演員的表演,卻需要呈現給台下觀眾最大程度的真實。
於是,丁玲更加愕然了。接著走進來的幾個年輕男女,令她這顆半是震驚的心,又不適起來。他們都穿著華麗的衣裳,臉上畫著五顏六色的妝容,腳下踩著妖嬈柔軟的步子,他們高談闊論,談論咖啡,探戈,以及上海最繁華的舞廳,對於這些,她感到極度的厭惡。她經曆過人世的困苦,這樣的靡靡奢音,同她實在是反差太大……不論男女,都是那樣——遙遠且喧囂地活著。她似乎看穿了什麼,那些人生活的世界,同她生活的那個世界,似乎全然不同。他們活於鏡頭前,而自己,似乎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小醜,一個不速之客,同這裏竟然是如此的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