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回國後不久,就幫助作家夫人聯係何俊芳在莫斯科工作的先生,托他將一封信和幾本書帶回北京。察岡薩爾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王立業,我們的朋友和兒子(我們正是這麼愛著你的)!我向你(8)致以真誠的問候,並在新的21世紀到來之際祝你身體健康,事業有成,萬事順遂,吉祥平安,祥雲永駐,願這一切的一切構築成你人生的幸福。
得知你的近況,我非常非常地高興。阿列克塞·古契諾維奇和你失去了聯係,我們不知道你在哪裏,是留在了莫斯科,還是已經回到了祖國。現在我才得知你已經回到了家鄉。可惜的是,阿列克塞·古契諾維奇最終也沒能得到這個消息,他已於1998年5月9日離開了人世,很快就是他離開我們的3周年忌日。在人生的最後時日,他工作相當的繁忙,廢寢忘食、奮不顧身地忙碌著,隻想著盡快把書寫完。在血壓升高的時候,他也沒能顧上看醫生,隻是叫了救護車,給他打了急救針。建議他到醫院就診,但是他沒聽,繼續工作到再一次叫來急救車。最終,該詛咒的疏忽,他的,也是我的,奪走了他的生命。此時此刻,悔之晚矣,說什麼都已無濟於事。多少次我痛罵自己,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他在醫院裏躺了18天,還沒有來得及確診,便於第19天因心力衰竭撒手而去。
他的書稿正準備付梓,但沒來得及交付印刷廠。他逝世後書稿做了些刪減,因為書寫得太長且照片過多,這一切隻有我們的女兒德麗婭什從荷蘭臨時趕回幫他做了,父親生前總是很信賴她。最終書稿按要求完成了,並於2001年9月1日交付印刷,出版社答應年底出書,但因各種原因而耽擱下來,或許是上級有它的抉擇,抑或是國家計劃問題,現在他們又答應4月前出書,可惜的是吉娜提前去你們國家了。
親愛的王立業!我們愛你,常常想念你,尤其是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因為阿列克塞·古契諾維奇把你寫的那篇文章翻譯成了俄語收進了這本書。你的文章是新疆來的教授、卡爾梅克人諾爾伯翻譯成卡爾梅克語的,他曾在埃裏斯塔生活過幾年,而從卡爾梅克語翻譯成俄語則是我女兒德麗婭什的傑作。你文章的翻譯就是這樣轉了多少個手才得以完成的,但與原文相比它的原意好像沒有丟失太多。你的被譯成俄語的文章,以感情深沉、思想深刻、分析細膩與把握準確為人所稱道,文中看出你對作者深深的愛和對小說非常在行的評析。古契諾維奇讚歎地說:“研讀作品就應該像這個人一樣。”書中還收了你和他的合照,書名叫《我的人生,我的真情》。該書共由三部分組成,分別講述了他的作品的曆史與命運,論阿列克賽與他的創作,第三部分是我的種族淵源,並附有家譜圖表。這部分還附有作家生平與創作。你的文章被收入第二部分。他寫下了這樣一本書,像是預感到他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似的。
王立業,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把這本書捎給你。女兒德麗婭什總是向往拜訪中國,也許她的願望會實現的。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希望你再到我們家來做客。
我和岑桑生活在一起,女兒和兒子常常來看望我們。很快就到5月了,他們就要回來給父親過忌日。
親愛的王立業,請你來信詳細講述一下你的近況,生活安排得如何?事業可順心?我們全家人都很想知道這一切。
我的身體應該是謝天謝地。時常整理阿列克賽的手稿,因為他的創作生涯已達40年之久,寫下了大量的作品。現在時代全然變了,出版書稿隻能靠自己花錢。1997年阿列克賽的《三幅畫的故事》配以彩色裝幀並以很大的發行量再版,因為自第一版後它擁有了廣大的讀者群,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要求再版的呼聲日漸強烈,而文學界持長官意誌的人卻想當然地認為“不會有人再感興趣”而不願再版。我將新出版的《三幅畫的故事》給你寄上一本。而《十三天又十三年》這本書我不記得阿列克賽是否給過你,以防萬一,我也給你寄上一本吧。依舊是在1995年,他還出版過一部長篇《人民將軍》,主人公是我們每一個卡爾梅克人都敬愛著的人,寫他十年間在共和國領導下所從事的各種活動,這個原型就是蘇聯英雄巴桑·巴吉米諾維奇·戈羅多維科夫。立業,我想這本書你不會太感興趣,就不準備寄了。忘了跟你說說岑桑,他還記得你,家裏有一張他坐在你腿上拍下的照片。他已經是六年級的學生了,學習成績優秀,同時他還是音樂學校五年級的學生,學的是鋼琴。他愛音樂,很樂意上音樂學校,所以學得也很好。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近況。
暫此。
致以深深的敬重與愛!
家中地址:卡爾梅克共和國,35800埃裏斯塔市,伊裏什金街10號5宅。
巴拉卡耶娃,察岡薩爾·穆庫凱諾芙娜
2001年3月16日於埃裏斯塔
讀完信,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寬厚善良的卡爾梅克人,你依舊賦予我不變的深情與親情。我顫抖著雙手,撫摸著作家生前的一部又一部作品,心中忽然有一種衝動:該是為卡爾梅克人做點事情的時候了!我用電子郵件告訴吉娜,我想把巴拉卡耶夫的長篇紀實小說《十三天又十三年》翻譯出來,作為我對“父親”的深切祭奠。很快便收到吉娜的回複:“王,首先讓我高興的是你很有眼力,這本書堪為巴拉卡耶夫的代表作。要說用文學形式反映卡爾梅克1943年民族大遷徙的唯有巴拉卡耶夫。他用兩種體裁形式在民族大遷徙主題創作中獨占鼇頭。”讀了吉娜的信,心頭頓感一種輕鬆,一種欣慰,一種激動,這兩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都將出自我的譯筆,這該是多麼振奮人心的事啊!
我隨即行動起來。第一件事是聯係出版社,同時讓吉娜轉告察岡薩爾,快遞一份“翻譯出版授權書”過來。先是聯係一家地方出版社,沒有回音,然後我索性一竿子捅到頂,帶著我整理出的小說梗概,徑直敲響了一家中央級出版社的大門。我曆數這本書的精妙之處和它不可低估的學術意義與文學價值,終於打動了該社策劃部主任,隨即簽訂了翻譯合同。誰知道過了不久,學校便派我去莫斯科訪學,到了莫斯科後便是忙得腳跟不著地,要聽課,要訪學者,要查資料,要忙著參加學術會議,等等,實在顧不上翻譯,隻好請我同宿舍的舍友跟我一塊幹。
到了莫斯科第二天,我便給察岡薩爾打了電話,察岡薩爾再三讓我回“家”,說她很想我,而且岑桑也很想見見我。盛情邀請之下我隻得答應新年以後去看她。她的女兒德麗婭什還在荷蘭,得知我在普希金俄語學院,特地打電話給住在學校近旁她的朋友夫婦,然後又把他們的電話號碼從荷蘭打電話來告訴我,叮囑我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找這對夫婦,他們是如何如何地可靠,可以像跟她一樣地去交往、去辦事。但是事情千頭萬緒,隻顧上拜訪她的朋友,卻總也沒能找出合適時間去埃裏斯塔。新年前夕的一天,俄羅斯政府在十月地鐵站旁的外貿商廈舉行了全俄少數民族新年遊藝聯歡會,登台演出的全都是當下紅星、藝壇大腕,察岡薩爾特地在埃裏斯塔為我要了張票,委托參加這次觀看演出的卡爾梅克代表隊成員吉娜帶給我,讓我一同參加;節後又讓人捎信至莫斯科,依舊讓我回埃裏斯塔看看,但因我正在準備參加屠格涅夫學術研討會的發言稿而終未成行。轉眼回國日期臨近,作家女兒三天兩頭從荷蘭打電話至我宿舍,再三說她認定了我這位中國學者哥哥。我深深覺得我是幸福的,卡爾梅克人博大無私的愛無時不包圍著我,他們不懂得記恨,他們不介意得到,他們隻有愛,隻有寬容,隻有理解,這濃濃的情誼幫我抵擋了身處北國異地的寒冷與孤獨,同時也更讓我品味出了血濃於水的親情。
再過兩天就回國了。作為校友,作為朋友,作為我和巴拉卡耶夫一家友情的中介,吉娜專程趕到莫斯科來送我,代表巴拉卡耶夫一家在工會地鐵站附近的一個餐館為我餞行,而後親自送我進地鐵,並把察岡薩爾托她帶的一個塑料袋塞到我手中。列車啟動,我向吉娜揮手告別,而後顧不上找座位,便急急地翻看袋子裏的東西,裏麵有一封信和幾本《我的人生,我的真情》,還有一大盒精美的巧克力糖,我隨即取出信,讀起來,漸漸地,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親愛的遠方的兒子王立業!
隻覺得你昨天才來,不曾想今已到了歸期。時間過得太快了!
希望你在最為有限的時間裏為自己做出最為有益的工作。我們期盼著你一次又一次來俄羅斯,因為俄羅斯文學已經成了你生命的主要內容。
我一切還好,我的健康允許我說一聲謝天謝地。我非常高興你與德麗亞什取得了聯係,而且得益於電子郵件,聯係日漸頻繁和緊密。
親愛的兒子王立業!我感到非常的幸福,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個如此珍視阿列克塞創作的人,同時還惦記著他的親人、他的家庭。希望你下次再來俄羅斯一定一定到家中來,願上蒼保佑,再賜予你機會。
祝你,我親愛的遠方的兒子,返家途中一路平安!向你的親人轉達我們最為熱烈的問候和最為良善的祝願。
擁抱你,親吻你,你的卡爾梅克母親察岡薩爾。
把那盒糖果轉交給你的兒子和你的妻子,祝你們生活甜美,那糖保質期很長很長。
盡快把你在中國的地址告訴我。
母親:察岡薩爾
2004年3月16日
讀完信,我的第一個願望是趕快把巴拉卡耶夫的那部長篇小說譯出來,告慰我卡爾梅克的作家父親,慰藉想著我愛著我的卡爾梅克母親,回報埃裏斯塔9萬卡爾梅克同胞對我無私的愛與寬容。
寫完此文,窗外已經放亮。可我仍舊沒有睡意,隻覺得這本書的未來仍命懸一線。盡管外地同學前幾天才告訴我,一家省級出社已經看好這部小說,出的可能性很大,說他們已經通閱全稿,盛讚這部小說既有一定的可讀性又有相當的學術性,同時還有豐富的藝術再創作潛力。我衷心企盼,窗外的朝霞能帶來一天的燦爛,這家出版社不會因眼前“壇壇罐罐的得失”而再度毀約,我也堅信這本書以它精湛的藝術形式與豐富的思想內涵,在中國定能找到廣大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