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武三思和兒子武崇訓的葬禮一起舉行。也是這個時候,婉兒才忽然意識到李重俊是不可能有葬禮的。韋後和安樂公主哭號著要用李重俊的頭顱來祭奠武三思父子,被逼無奈之下,李顯也隻好這麼做。
於是婉兒看到了那顆血淋淋的頭顱被擺放在武三思父子靈柩之前,那樣麵目全非、血肉模糊的慘狀讓婉兒看得心驚肉跳的。
這才是婉兒真正悲痛的時刻。她看著那些紛紛揚揚的紙錢在燦爛的陽光下翩躚起舞,時光仿佛回到了與武三思共修國史的那一刻。
那時的她剛剛領受了黥刑之痛,額頭上點著一撮豔紅的梅花。後來她將發髻垂下來,遮住了那侮辱性的印記。武三思總是無心修史,卻將熾熱的目光投到她的麵龐上。弘文館中的歲月,在婉兒的懷想中一一浮現。
隻是美好的光陰不再。婉兒一直把這份畸形的感情當做利益的遊戲,直到武三思真的離她而去,婉兒才真正意識到原來自己這麼在乎他。
也許他是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淺薄小人,但是他對婉兒一直是真心誠意的。也許最開始,他也隻是為了利益才接近婉兒,但是卻一不小心將自己全部的心魂都投放到了這個女人身上。他愛她,把她當做生命一樣來嗬護,但是得到的卻是婉兒若即若離的態度,那種折磨幾乎讓他痛不欲生。
現在好了,那種痛終於可以停止了吧。雖然婉兒救過他,也陰錯陽差地成就了他位高權重的宰相地位,但是畢竟,他沒有得到一個完整的婉兒,僅僅是這樣一點,就算讓他得到了整個世界也會感到莫大的遺憾。
武三思終究是帶著自己的遺憾走了,也帶走了婉兒的牽掛與淚水。若他知道,他曾經最愛的女人會為他而流淚,會為他而傷心,也許他也該無怨無悔了吧。
婉兒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緒,終於平靜地接受了武三思已經離去的現實。
也許,隻有武三思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婉兒的男人。
隻是無論有多少刻骨銘心的愛,都隻能隨風而逝了。荒蕪的愛情綻放在荼靡花開的季節,所有的夢想都在刹那間變成了彩色的氣泡,然後一個個幻滅,消散。
武三思再不用為著紛紛擾擾的宮廷之爭而苦費心機了。望一眼自己腳下的路,婉兒竟忽然有些羨慕武三思。她還要一個人繼續等下去,等待那一場擊碎這糜爛生活的變動,等待那個真正的救世主的降臨。那是一種閃亮的希冀,卻也是一種苦澀的痛楚。
3.韋後專政帝暴死
寂寞的年輪一圈又一圈,一滴淚水塵封了喧囂的歲月。宮廷裏悄無聲息地燃起一片岑寂的硝煙,繁華如斯的皇宮,似乎正在一點點淪落為荒涼而血腥的戰場。
在武三思死後,婉兒總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時候母親說過的話:好好地活下去。想著童年的光陰,想著那些無法再回頭的歲月,婉兒的心中有一片片的荒涼恣意生長起來。
繼而苦笑。好好地活下去,多麼卑微又多麼美好的一個願望!
韋後為了能成為第二個女皇,可謂是煞費苦心。她將武則天走向皇位的每一步都牢牢地記在了心中,自己的每一步,都向著這那個傳奇女人看齊。她在朝中籠絡了一批黨羽,並紛紛提拔韋姓族人,鼓動他們為自己的登基造勢。
韋後的那些黨羽的確不負她的厚望。他們先是奏請皇帝為皇後加封“順天翊聖皇後”的尊號,並舉行了盛大的典禮。那樣喧囂而浮華的場麵,那樣萬人敬仰的地位,隻有婉兒看到了繁華背後的刀光劍影。然後,在一個平凡寧靜的武後,幾個受人指使的宮女又誇張地呼喊著皇後的衣裙上有五色彩雲升起。然後便有人奏請皇帝,應該把祥瑞的象征繪畫下來,頒發給百官,讓他們死心塌地地拜服於神聖不可侵犯的皇權之下。於是中宗照做,皇後的威嚴與神秘也在無形間得到了飛速的膨脹。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韋後的野心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隻是沒有人願意捅破,因為誰也不想拿自己的甚至整個家族的生命來冒這個險。
這樣的氣勢還不能讓韋後滿意。她又指使人寫了一首歌頌韋後的《桑韋歌》,共十二篇。那些八麵玲瓏的黨羽們寫完之後,立即奏請聖上將《桑韋歌》編進樂府。
皇後這一係列令人發指的行為終於在民間激起了一股無法掩飾的緣怨憤。雖然很多人隻是敢怒不敢言,但還是有忍無可忍終於決定殊死一搏的人。
這個人便是燕欽融,一個地方小官。
公元710年5月,燕欽融向中宗上上書,指責韋皇後淫亂與幹預朝政,安樂公主弄權,明顯是要奪取大唐的江山。
中宗在看了這個滿是義憤之辭的奏章後不禁大吃一驚,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那麼信任的皇後竟然會有這麼多肮髒可恥的行為,他把皇後的幹預朝政當成了對自己的幫助,卻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是想要成為第二個女皇。
李顯有些將信將疑。於是他決定親自召見這個人,要和他當麵質問。
於是婉兒奉命,起草召見燕欽融的詔書。
婉兒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一下子被撥動了。她一下子想起多年前自己的祖父,也是這樣被皇帝召進宮中,也是因為皇後的事。她忽然為這個未曾謀麵的燕欽融感到可惜,也感到不值。
她在那封自己寫下的詔書中忽然嗅到了火藥的味道,也許,這就是自己等待許久的那場變動的開始吧,也許還會是自己的終結。
然後曆史就上演了讓人那麼似曾相識的一幕。
燕欽融抱著必死的決心奉召來到皇城,入宮。李顯一臉嚴肅地問他,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你怎麼知道的?
天下人都知道,隻有陛下還蒙在鼓裏。
燕欽融的話音還未落,韋皇後就帶著宗楚客和一群力士衝了進來,厲聲怒罵,大膽的奴才,竟敢這樣侮辱本宮!
韋後一麵罵著,一麵指使宗楚客等人將燕欽融高高舉起,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憐又一位正直忠誠的臣子,就這樣無辜地死在了皇家的家庭糾紛之中。
皇後哭哭啼啼地一頭紮進李顯的懷裏,一聲聲質問道,陛下難道不相信臣妾了嗎?臣妾為陛下吃過那麼多年的苦,也是陛下答應臣妾,有朝一日能回到這皇位上,不管臣妾想要什麼,陛下都會答應。
麵對妻子的一聲聲質問與哭泣,李顯隻能無奈地認錯。但是他的心裏已經長出了芥蒂,在他看到皇後指使力士摔死燕欽融的瞬間,他就意識到了,燕欽融也許沒有說錯。
從那以後,李顯便總是刻意地疏離韋皇後和安樂公主。
皇帝的悶悶不樂與刻意遠離引來了韋皇後母女的憂懼。她們終於感到心虛了,生怕再有人向皇帝告發她們的可恥行為,更怕皇帝會暗中派人調查她們的肮髒行為。
安樂公主建議母親取代父親成為皇帝,然後把自己立為皇太女。
韋後在女兒的慫恿下也終於決定盡早奪得皇位,以免夜長夢多。她的一個男寵馬秦客也怕自己和皇後通奸的事情敗露,便自告奮勇向皇後提議配一劑毒藥,將皇帝毒死。正不知怎麼下手的韋後立即聽從了馬秦客的建議,命他去配置毒藥。
皇後知道丈夫一直喜歡吃餅,於是在公元710年6月1日的這一天,她親自將毒藥拌在麵中做成餅,蒸熟後讓宮女送到了神龍殿。
馬秦客和皇後在禦廚房的對話被一個在窗外經過的喚作春荷的侍女無意間聽到了。這個消息把她嚇得不輕,立即飛奔著去告訴自己的主子。
她的主子不是別人,恰好是昭容娘娘。
當婉兒一聽侍女說韋皇後蓄意毒死中宗時,所有的憤怒與憎惡一下子湧上了頭頂。她急急忙忙跑向了神龍殿,心中的焦慮已經快將整個心房都燃燒起來。
曆史總是會有那麼多相似的巧合。多年以前,她這樣急急忙忙地奔往巴州,是為了救自己最心愛的男人李賢,多年以後,她這樣急急忙忙地奔向神龍殿,是為了救自己的丈夫李顯。她簡直恨不得將手臂化成翅膀,一直飛過去。她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讓韋後的陰謀得逞,一定要把李顯救下來,決不能再讓多年前的那個慘劇上演。
然而世事弄人,曆史中的一幕幕總是相似得讓人匪夷所思。當婉兒奔到神龍殿外的時候,就聽到了李顯痛苦的呻吟聲。
婉兒的心頭猛地一沉,她知道自己還是來遲了。
李顯已經不能說話,隻是嗚咽著從嗓子裏發出痛苦的聲音。不多一會,就不再動,也不再呼吸了。55歲的中宗便這樣帶著遺憾與失望離去了,也許他在臨死前已經知道了是誰加害於他,但是已經不重要了。
宮女們已經亂作一團,韋後故意磨磨蹭蹭了好久才過來。當她看到婉兒也在的時候有些吃驚,婉兒那樣犀利的目光,仿佛一直洞穿了她內心所有的卑鄙與肮髒。她故意避開婉兒的眼神,假裝悲傷地伏在李顯的屍體旁嗚嗚咽咽地哭泣。
婉兒的心在一點點地破碎,就像深秋裏書頁,隨著蕭瑟的秋風一點點凋零,殆盡。
她忘不了李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時所流露出來的愛慕與欣喜的目光,忘不了,李顯為她許下的承諾。他說婉兒,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名分。李顯終於在多年以後實現了當初的諾言,給了婉兒無上的榮耀與地位。
婉兒是她最愛的女子,從年少時的第一眼,一直到生命的終結。隻是身份的距離,總是讓他們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李顯不可能像武三思那樣厚著臉皮圍著婉兒團團轉,更不可能放下家國天下將全部的愛都給婉兒一個人。他是一個男人,是一個有擔當、有責任感的皇帝,是身負重任的一國之君。婉兒給了他最大的幫助,也讓他感受到了最為刻骨銘心的愛。
然而曾經的一切都再不會來。他再不會嚴肅而深沉地向婉兒許下諾言,再不會向婉兒發布命令一樣的關心。那些唯美的畫麵,那些地久天長的誓言,都隨著李顯的魂魄一一消散。他也再不會為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而苦惱,再不會為皇帝的位子而憂心忡忡。一切的慌亂與不知所措,都留給了宮廷裏的女人們。
婉兒早就明了了韋後的野心。她不能讓這個沒有任何政治頭腦又野心勃勃的愚蠢女人陰謀得逞,但是又沒有足夠反抗皇後的力量。她隻能稍作權宜之計,將皇後的勢力暫時穩住。她預感著那個真正的救世主馬上就要出現了。
中宗死得突然,並沒有留下遺詔,因此皇位的繼承問題就擺在了眾人的眼前。婉兒意識到了韋後的下一步計劃,便趕緊草擬了一份假遺詔。在遺詔中,皇子李重茂即位天子,韋皇後以皇太後身份攝政,相王李旦輔政。
婉兒隻能用這種方法來阻止韋後稱帝,並且以“韋後攝政”的方式暫且穩住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同時又給了李唐皇族機會,讓李旦輔政。婉兒相信,李家總會有一個真正的英雄挺身而出,來拯救李唐王朝的。
韋後密不發喪,緊鑼密鼓地為自己登基造勢。然而就在第二天,婉兒卻在朝臣麵前宣讀了假托的遺詔。雖然遺詔中保證了韋後的權勢,但並沒有達到韋後想要的結果。
遺詔宣讀的當天,太平公主就找到婉兒。所有人都意識到了皇帝暴斃,肯定是為人所害。太平公主雖然想過爭奪皇帝的位子,但是她更愛自己的哥哥。她猜到了這個令人發指的行為也許是韋後所為,但她沒有足夠的證據。她有些憤怒地質問婉兒,遺詔是你假托的吧?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
婉兒將韋後的陰謀毫無隱瞞地告訴了太平公主,並建議她立即和相王李旦一起召集李唐皇族的勢力,將韋後一黨誅滅,否則等天下徹底落入韋後之手,隻怕就回天乏術了。
太平公主這才意識到婉兒的用心,急急忙忙去找李旦商議對策。她沒有看到婉兒眼角傾瀉而出的落寞,那是一種必死的決心,也是一份最為純淨的釋然。
一個家族,一個皇族,一場政治,一場紛爭。皇家的爭鬥向來殘忍無情,這一次,也絕不會例外。政變總是要有人流血犧牲的,能夠像英國君主立憲製度建立時的光榮革命那樣,沒有任何人流血犧牲的政變,能有幾場呢?當然,婉兒不會去構想多年後異域他國的那場太平完美的革命,在她短暫的生命曆程裏,流血的政變是不可避免的。而她的鮮血,恰恰開成了那場革命中豔紅的蓮花,在千秋萬代後依然吐露著淡雅的芬芳。
4.血染宮廷燭光淚
三千繁華散盡後,是漫長而遙遠的荒涼與孤單。這一條路,注定是孤獨的。婉兒便是這樣孑然一身,毫無顧忌地走上了自己的路。
她靜靜地等待著這場鬧劇的結局,也等待著那個不可逆轉的終極。縱然這條路是注定的萬劫不複,但是她無怨無悔。從容的淺笑裏,是她高貴的生命驀然綻放的馥鬱芬芳。
婉兒的遺詔讓韋後頗為不滿。她並不希望看到李旦來參與政事,甚至不想看到朝中有任何的李唐皇族掌握政治權利,她要能夠把全部的政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讓任何人有背叛她的機會。在這種強烈的不滿中,韋後便強行更改了遺詔,改李旦為太子太師。
婉兒苦費心機所假托的遺詔很快成了一紙空文,韋後的勢力如日中天,對皇位幾乎是唾手可得。
這讓婉兒心急如焚。太平公主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自從遺詔宣讀那天見了一麵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婉兒本來已經平靜的心卻又一天天長起了千尺波瀾,讓她坐臥不安。
終於在公元710年6月20日的夜裏二更天時分,婉兒聽到了遠處隱隱響起了叫喊廝殺的聲音。她微笑著起身,心滿意足地看到了窗外遠遠燃起的戰火。
這一刻終於來了。
那些連天的廝殺聲,是對李唐王室複興的宣誓,也是誅滅韋後勢力的鍾聲。這一夜,注定會有生命隕落。隻是那些凋零的星辰中,有那麼一顆星是如此耀眼,如此悲涼,卻又如此決絕。
起兵的是李旦的兒子臨淄王李隆基,那個從小就給了婉兒一種異樣感覺的孩子。他聽到了姑母太平公主與父親的談話,聽到了姑母所說的奪回李唐的天下,也看到了父親的猶豫與軟弱。於是他偷偷背著父親找到姑母,說父親不願做的事,我來做。
於是他們很快團結了一批李氏皇族的勢力,準備在這一天夜裏發動政變,將韋後竊取的政權奪回來,為李顯的冤魂複仇。
他們早就在禁苑中埋伏好了,直到二更時分李隆基發出信號,才一舉殺入了韋後的羽林營,盡誅韋後黨羽,輕而易舉地製服了韋後的皇家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