貶損魯迅的人總企圖以雷人的言論達到語驚四座,吸引眼球的目的,這顯然是底氣不足。這種把戲其實早就被魯迅看穿。魯迅早就鄭重地說過: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鬥。更何況,雞和鷹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鷹有時可能會比雞飛得低,但雞永遠不可能飛得有鷹那樣高。魯迅是他那個時代的先覺者,他早在1925年的《戰士與蒼蠅》一文中就預言了自己的命運,這篇隻有四百多字的短文這樣寫道:
Schopenhauer(叔本華)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看了魯迅的這篇短文,那些學術才子和新文豪、國學家們不知該作何想?我們提倡站在巨人的肩上,而不是將巨人踩在腳下;我們需要心平氣和的實事求是的學理的批評,而不是粗暴的發泄情緒的謾罵。魯迅是罵不倒的,這已經被曆史所證明,並將繼續被證明。
台灣文化狂人李敖曾斷言,中國缺乏特立獨行的人,不知道魯迅在他心目中還是否算一個特立獨行的孤膽英傑?當年被魯迅視為知己的瞿秋白將魯迅喻為古羅馬神話中孤獨的“狼之子”,這其實道出了魯迅的獨特性,即毫無奴性的一種天生的“野性”,這種“野性”使魯迅始終保持著獨立的人格,保持著清醒思考的大腦,並以無畏的勇氣和過人的智慧向世人昭示著中國的曆史和現實。而當今中國知識分子還有多少人具有獨立的人格?改革開放進入社會轉型期之後,中國知識分子逐漸變得庸俗起來,在名利場中摸爬滾打,媚氣成風,作秀成癖,魯迅筆下的呂緯甫、魏連殳式的灰色人物的幽靈在我們中間遊蕩,堅守靈魂的家園早已成為文人一句漂亮的口號。就憑這一點,魯迅就是永生的。盡管魯迅沒有一部哲人和才子們所說的大塊頭的巨著,並且是係統的理論體係,但魯迅在和舊世界的搏鬥中用自己閃現大智慧的作品和甘當鋪路石、橋梁、人梯的獻身的行為,創建了一個否定、批判的文化思想體係,他批判舊世界,批判別人,也批判自己。這恰恰是現代知識分子所應具有的人文精神。當代法國知名學者、文學批評家和思想家滋維坦·托多羅夫(Tzvetan Todorov)認為知識分子,“他的功能基本上是批判的,但是是建構意義上的批判:他把我們經曆的具體性和普遍性對比,創造一個我們可以討論價值合法性的空間。他拒絕把真理淪為科學家所倚仗的對事實的單純吻合,也拒絕像戰士一樣把真理變成啟示的真理。他更希望一種揭露的協調的真理,人們在接受自省和對話中向著這個真理前進。”(《跨文化對話》第23輯2008年2月)魯迅不正是這樣一種批判的思想家嗎?如果我們一定要將魯迅比擬於世界上那些偉大的知識分子的代表的話,我倒覺得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比較恰當。西方第一個著名知識分子——蘇格拉底的形象是這樣的:“一方麵,蘇格拉底並不直接參與他所在城邦的管理,另一方麵他也並不對城邦的事物無動於衷,躲到純粹冥思的生活中去。他把自己看成附在一匹馬肋上的牛虻,像牛虻刺激馬前行一樣‘喚醒城邦中每一個人,刺激每一個人,批評每一個人,一刻不停’。做一隻牛虻,就是現代知識分子的功能,——如果不懼怕蘇格拉底的命運的話。”(托多羅夫語,《跨文化對話》第23輯2008年2月)雖然對於魯迅,任何比擬或許都是多餘的,但“狼之子”與“虻之子”,其“野性”難道不是一脈相承的嗎?在他們麵前,人類有良心的知識分子難道不應該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嗎?
自魯迅去世之後,魯迅研究界曾提出一個命題:假如魯迅今天還活著,他會怎樣?人們對此進行過多次熱烈的探討,因為這有點像文學上的哥德巴赫猜想。50年代中期,毛澤東在與人談到這個問題時,曾說過魯迅或許隻有兩種結果:在監獄裏繼續寫他的文章;要麼沉默,做一個文聯主席。半個多世紀又過去了,假如魯迅今天還活著,他會怎樣?這個猜想確實很難,因為我們至今沒有能夠了解一個真正的魯迅,我們隻能說比較接近魯迅了,離真正認識魯迅還有一大段艱難的路要走,我們寄希望於魯迅研究界後來的真正研究魯迅的學者,而不是將魯迅僅僅作為一塊敲門磚,一塊敲開學位、職稱、金錢之門的敲門磚的謀利者,寄希望於那些真正熱愛魯迅的一代又一代的有思想的讀者。我隻能說,假如魯迅今天還活著,他絕不會對金錢至上、道德淪喪的社會風氣無動於衷;他也絕不會對官員腐敗、誠信失落的社會現象心慈手軟;光怪陸離的文藝界在他的筆下,一個個耀眼的“明星”將會黯然失色,露出原形;“毒奶粉”、“瘦肉精”、“地溝油”、“自焚”悲劇的製造者都將無處逃遁;那些缺乏道德血液的房地產商會在他的痛斥和抨擊中受到良心的譴責;應試教育也會成為他猛烈批判的靶子,他會又一次發出“救救孩子”的呼喊……當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而國民素質卻亟待需要提高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想起魯迅當年改造國民性的呐喊,想起他一生為改造國民性,重鑄中國國民靈魂的壯舉和作出的不懈的努力,我們從心底裏感激他。中華民族的靈魂何在?麵對已經遠遠逝去的魯迅的影響,我們不能不深切地懷念這位東方的精神巨子,呼喚新世紀新的民族魂的出現。今年9月25日是魯迅先生誕辰130周年,我謹以此小冊子紀念之,表示我對這位20世紀文化偉人深切的懷念和崇高的敬意。
最後我要特別感謝為本書作序的陳方競先生,他是我26年前在華中師大現代文學助教進修班的學長,這些年雖未謀麵,彼此在學術上卻處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神交狀態。陳方兄多年來一直以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操守和良知抵禦著我們這個浮躁的時代所帶來的種種誘惑,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潛心學術研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卓越的成就,尤其在魯迅研究方麵,獨樹一幟,成為一個當之無愧的專家和傑出的學者,他對本書高屋建瓴的評論和非常精到的闡述給這本魯迅研究的小冊子增添了不少光彩。集結在這本小冊子中的論文基本上保持了原貌,隻對注釋和參考文獻根據規範作了技術性的處理,翟立老師為英文書名和篇名作了精心的翻譯,馬鈺雅小姐為論文的整理做了不厭其煩的工作,寧夏人民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楊海軍為此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在此一並致以誠摯的謝意。
冒鍵
2011年7月15日於南通聽濤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