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本小冊子離我原來設想的魯迅研究的計劃相去甚遠,我原來是很雄心勃勃的,是想把走下神壇的魯迅重新描繪一番,還一個東方人之子與民間人之子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的形象,但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我發現自己其實受到先前傳統思維的影響似乎太深了,作為50後我們這一代人其實和40後所受的教育比較接近,思想也比較接近,要從傳統思維中擺脫出來確實是很困難的,要顛覆原來魯迅的形象也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魯迅研究界不斷有新的成果湧現,也不斷有力作的麵世,但要取得突破性的發展,卻不是以一人之力所能做到的,需要魯迅研究界的共同努力才能有所作為。然而80年代中期之後,魯迅研究界的精英們隨著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流,隨著思想的不斷解放,眼界的不斷擴大,研究的興趣越來越廣泛,便紛紛轉向其他領域的學術研究了。魯迅研究這門顯學也就逐漸的冷淡下去了,魯迅也就離我們越來越遠,或許至今我們都沒有能夠了解一個真正的魯迅,因為塗抹在他身上的色彩太多了,要認識他,太難了,而今魯迅研究恐怕已是一個冷門了。魯迅研究的興衰,是我國學術發展史上的一個奇特的文化現象,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我國知識分子的思想曆程。如此說並不是意味著魯迅研究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我的學術研究起步於魯迅研究,也得益於魯迅研究,我雖然沒有能夠實現我原有的魯迅研究的夢想,但我從魯迅那裏吸取了進行學術研究的智慧和興趣,奠定了我一生的人生理想和奮鬥的目標。
我以為無論是過去,還是在當下,或者是在將來,研究魯迅都是具有極大的意義的。魯迅之於中國,絕不是博物館的化石,而是值得人們永久懷念和學習的經典。我對現在的一些學術才子和新文豪以及所謂的國學家們動輒就把魯迅踩在腳下肆意貶損的雷人言論並不以為然,因為他們沒有什麼新鮮的貨色,充其量也隻是一種叛逆情緒的發泄,或者以正統國學自居的喧囂,很少有學理上的服人的分析。我並不是說魯迅不能批評,既然他不是神,而是人,那麼他就有七情六欲,就會有人性的弱點,就會有思想上或行動上犯錯誤的可能,分析他的弱點或者錯誤,給今人以啟示未嚐不可。如魯迅的思想有時比較灰暗。這方麵的例子,可以說是俯拾皆是。他說中國四五千年的曆史,雖然悠久,但是“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所以,這樣的曆史與現實,任憑你愛排場的學者們怎樣鋪張,修史時候設些什麼‘漢族發祥時代’‘漢族發達時代’‘漢族中興時代’的好題目,好意誠然是可感的,但措辭太繞彎子了。有更其直截了當的說法在這裏——
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最為顯得灰暗的話語恐怕非這句莫屬了。他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凶殘到這地步。”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麵。”
“明言著輕蔑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僅僅從這些話語裏就可以讀出魯迅是何等冷峻、尖刻與灰暗。有國學家看到了魯迅的這些特性,因此就認為中國如果不能夠把魯迅批倒、批臭,將其剔除出中國人的生活,特別是中國的文化與教育,那麼中國就不會有希望。這夠雷人的了。
魯迅思想確實是有些灰暗,但這和他所處時代的黑暗是分不開的,而且這種灰暗也遠沒有中國的曆史與現實黑暗來得可怕。魯迅不過是中國曆史與文化的一麵鏡子,非常真實地照出了本來麵目而已。魯迅直麵慘淡的人生與殘酷的現實,不回避,不文過飾非,秉筆直書,大膽直言,而且入木三分。魯迅將那種不敢麵對曆史與現實黑暗的做派,叫吃人的曆史,是“瞞與騙”的生存方式,是阿Q精神勝利法,常常讓中國人無法真實地麵對那些黑暗與殘忍。因此,數千年來,黑暗與殘忍才得以世世代代在中國流傳下來。如果一個社會確實太黑暗了,怎樣去麵對?辦法似乎有兩個:一是視而不見,大家裝著不知道,沒有感覺,因此,大家相安無事,這種辦法不過是掩耳盜鈴,也是鴕鳥的逃避辦法,這是中國人最為熱衷和運用最為得心應手的辦法。數千年來,中國人的所謂明哲保身法其實就是這種辦法。有了問題,自己隱藏起來,然後寄希望別人為此作出犧牲。沒有想到別的中國人也是打著自己的算盤,千方百計不肯損害自己一根毫毛。因此,在中國曆史上,總是惡人當道,成王敗寇,都是小人最後取得完全徹底的勝利,數千年來,就那樣眼睜睜看著正義的消亡,邪惡充塞曆史;二是大家正視這些醜陋、殘酷與黑暗,然後一點一滴地改變,世代不絕。但令人痛心的是中國人的一般看法是,現實有問題,如果改變不了,就不必去改變,隻需要改變自己就可以了。有時連自己都不用改變。而說破中國千年黑暗曆史奧秘的魯迅也正是這樣被許多人痛恨著,仿佛中國的社會黑暗全都是因為魯迅說了才有的,而不是那樣客觀就存在的。對現實不滿的人,常常寄托於曆史上的溫情與敬意,其實曆史上的事情可能還要糟糕得多。這種心理自孔子讚美距他已經五百多年的周公就開始了。中國人不是用創造去改變黑暗的現實,而總是喜歡寄托於古時怎樣,過去怎樣,就忘記了眼下,也有無數的醜惡。如當下顛覆傳統審美觀、價值觀的社會現象層出不窮,告別神聖、遠離主流、拒絕崇高的功利主義價值觀成為一種時尚,富人的戾氣、窮人的怨氣、當官的匪氣、知識分子的媚氣、壟斷行業的霸氣交織在一起,社會心理表現出以浮躁、喧囂、忽悠、炒作、炫富、裝窮、暴戾、冷漠、庸俗、麻木、惡搞等為實質的“以醜為美”的勝利狂歡,遠遠超出了社會道德和人性良知的底線,凡此種種怎一個鄙之棄之了得!又怎一個鴕鳥式了之了得!因此中國人如果不能像魯迅那樣多一點憂患意識,多一點世界的眼光與胸懷,多一點未來與創造精神,而總是祖先崇拜與發思古之幽情,隻能成為一個跛足巨人,一個民族精神上的缺陷如果不能彌補,就談不上民族的真正強大,隻有精神強大的民族,才能真正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