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價值體係及其強大的克裏斯瑪稟賦是他區別於其他文化巨人特質的關鍵,也是他永遠活在人們心中的一個奧秘。中國近代出現過許多叱吒風雲的人物,而能夠真正活在人們心中的有幾人?從根本上講是因為他們始終未能形成自己的價值體係,而本身也缺乏強大的克裏斯瑪稟賦。當然,假如沒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生,沒有中西文化傳統的相互衝突、相互交融的洶湧澎湃的曆史潮流,沒有那種對民族文化傳統深刻反思和批判的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魯迅的價值恐怕永遠會埋沒在被他稱之為鐵的屋子裏,他的克裏斯瑪稟賦,他的巨人文化特質也就不可能顯現。正因為如此,我們在強調魯迅的巨人文化特質首先是由他的個人因素,即其價值體係和強大的克裏斯瑪稟賦決定的,並沒有忘記時代的原因和社會的因素。巨人文化的特質固然會因其價值體係和強大的克裏斯瑪稟賦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但這並不意味著個人因素能完全決定其特質。從社會接受的角度看,巨人文化的克裏斯瑪特質歸根到底是由社會賦予的。人們賦予巨人文化超凡的或神聖的意義,表現了一種曆史積澱下來的英雄崇拜的神話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也同樣具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高傲的強大的克裏斯瑪力量,它強有力地控製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確實可以在我們身上發現一種精神和力,我們非常清楚,它不是我們自己的。但是我們知道它是從哪裏來的,它的性質是什麼。它是人類文化的不斷擴大的偉大河流,它是從古老的源頭流向我們的,把我們夾在中間,哺育我們,贍養我們,為了未來的文化和後一代利用我們”。正如人們創造了神,創造了英雄,人們也造成了魯迅的巨人文化特質,使它具有客觀實在性。它確實存在於我們之外,但又牢牢地控製著我們,我們能夠在周圍的世界中發現它,卻無法控製它,盡管我們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素質可以對它作出反應。
魯迅的巨人文化特質是怎樣由社會賦予的呢?從接受的理論講,任何文化巨人被社會接受,終究是由他一係列充滿人類鮮活思想的著作並被人們廣泛傳頌而決定的,但這必須經過兩個階段:社會接受階段和個人接受階段。
一部作品在脫離作者的創作過程之後和到達讀者手裏之前,總要取得某種社會占有形態。社會機構總是把它們篩選出來,並在多數情況下對它們進行評價,然後才能成為讀者接受的對象。作品與讀者之間的媒介載體,主要是出版社、書店、圖書館、文學評論和學校的文學課程、文學研究以及一切在作品與讀者之間以物質或精神方式起媒介作用的機構。它們從作品的社會價值、美學價值乃至經濟價值的角度,對作品進行篩選、宣傳、評價,並采取各種措施(如書籍裝幀、圖書廣告、書評、座談會、獎掖和介紹作家等),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一般說來,並不是作品自身能夠同讀者建立直接聯係,而是這種社會接受首先在作品與讀者之間架起了橋梁。參與這種社會接受的,是一群特定的讀者,即“超級讀者”和“知識讀者”。所謂“超級讀者”,在本文是指那些參與社會接受,並在此過程中呈現出具有克裏斯瑪稟賦的讀者。他們的思想觀念、道德情操、審美趣味、欣賞能力、接受水平等遠遠超過了一般讀者,並以強大的力量或多或少地影響著讀者,如那些叱吒風雲的政治家、學識淵博的文化巨人、傑作迭出的大作家,他們一旦參與社會接受,其克裏斯瑪稟賦便使他們能以強大的力量影響讀者。而“知識讀者”則是那些參與社會接受,並在此過程中呈現出一定權威的讀者。他們的接受能力和水平也遠遠地超過一般讀者,他們一般是評論家、文學研究專家、知名作家、文學編輯、文學教師等,他們一旦參與社會接受,在知識上的優勢便顯現出來,同時對一般讀者表現出一定權威性的影響。
社會接受僅是文化巨人被時代接受的第一階段,僅是奠定了一個基礎,還必須經過個人接受階段。所謂個人接受,即讀者不是一群特定的讀者,而是具有廣泛意義的普通讀者。他們根據自己的社會文化才能、閱讀需要和興趣,對作品進行選擇、解讀,最終與作者共同完成創作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讀者接受;同樣,沒有社會接受,個人接受就沒有參照係統,很可能陷入失範和極大的隨意性闡釋狀態之中,當然也談不上真正意義的讀者接受。
魯迅的巨人文化特質正是經過這兩個階段不斷生成,逐漸增強起來的。
跟世界上許多大作家一樣,魯迅也有著長長的“超級讀者”隊伍:毛澤東、周恩來、宋慶齡、瞿秋白、馮雪峰、葉劍英、蔡元培、胡適、郭沫若、茅盾、鬱達夫、柳亞子、羅曼·羅蘭、埃德加·斯諾、史沫特萊、西蒙諾夫、法捷耶夫……他們在魯迅被人們所接受的“社會接受”階段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不僅對魯迅作品進行了深入的解讀,而且以極大的權威姿態為“個人接受”階段的廣大讀者作了難以動搖的解讀的規範,盡管這種規範並不被讀者嚴格遵守或者並沒有多大的約束作用,但多少總給讀者造成一種無形的影響。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毛澤東,他的魯迅觀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讀者。他語重心長地說:“我跟魯迅的心是相通的。”這句話看似非常簡單,卻高度地概括了他對魯迅極其深刻的了解和真誠崇高的評價。晚年,他反複地號召我們“學魯迅的榜樣”,“讀點魯迅”。直至病重期間,案頭還放著《魯迅全集》,逝世前一年還對周海嬰寫給他的信作了重要批示,要求政治局討論出版魯迅著作。毛澤東不愧是魯迅身後最為了不起的“超級讀者”。其次,要數瞿秋白了。瞿秋白可算是魯迅生前唯一引為知己的“超級讀者”了。讀魯迅的雜文,不能不讀瞿秋白的序;論魯迅的思想,不能不談瞿秋白的評價。他對魯迅人格的深入剖析,他對魯迅思想的透徹把握,他對魯迅雜文價值的深刻判斷,其真知灼見至今仍閃爍著不可磨滅的光輝,讓許多不得要領的評論黯然失色。在魯迅生前同時代人中真正發現魯迅的是瞿秋白。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瞿秋白,就沒有一個完整被人們認識的魯迅。而在外國的“超級讀者”中,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是最具慧眼的,他最早對魯迅作出高度評價。早在敬隱漁用法文翻譯的《阿Q正傳》發表在1926年五月號和六月號的《歐羅巴》(羅曼·羅蘭主編)雜誌以前,他就審閱過譯稿,並在寫給敬隱漁的信中激動地說:“阿Q傳是高超的藝術底作品,其證據是在讀第二次比第一次更覺得好。這可憐的阿Q慘象遂留在記憶裏了。”並說他曾被這篇作品深深感動以至流下淚來。羅曼·羅蘭對魯迅作品的評價曾多次反複被國內外讀者引用,長時期以來成為最具權威的評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