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悲的是孔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曆史誤會,以至於人們已無法搞清楚孔子的真麵目。魯迅早在62年前就指出:“現在供在聖廟裏的,也許不姓孔。”他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精辟地論述了孔子被人們所誤會的曆史根源和社會原因,對孔子的被聖化作了深刻的剖析。魯迅引用了孟子批評孔子的話,把孔子稱為“摩登聖人”,認為“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們的聖人”,“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孔子這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後,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魯迅尖銳地抨擊道:那些將孔子當做磚頭用而遭到失敗的人物,“還帶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因而孔子創立的儒家文化的精義幾乎被“捧”、“抬”的曆史浪潮所淹沒,孔子的形象也因為“敲門磚”的名聲而完全模糊,孔子的個體文化終於成為統治者愚弄老百姓的聖人文化,成為腐敗的儒教中國的思想核心,對於近代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而一蹶不振,不能不負有責任,盡管它對中華民族的素質和性格的形成、發展有過良好的影響。但即使如此,“中國的一般的民眾,尤其是所謂愚民,雖稱孔子為聖人,卻不覺得他是聖人;對於他,是恭謹的,卻不親密”。魯迅斷言:“能像中國的愚民那樣,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沒有的了。”
所以,孔子的被誤會,孔子的個體文化從巨人文化演變為聖人文化,這是一個複雜的文化現象,在中國文化史上,既是一個奇跡,又是一個悲劇;既是孔子個人的奇跡和悲劇,又是中華民族文化的一個奇跡和悲劇。
無獨有偶,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孔子被聖化,困擾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而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代表魯迅竟然也曾被神化,讓人感到困惑和無法理解。
魯迅當年曾不無感慨地說:“梯子之論,是極確的,對於此一節,我也曾熟悉,倘使後起諸公,真能由此爬得較高,則我之被踏,又何足惜。”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在他死後,終於在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建立了新社會的中華大地上,舊文化傳統的惡習竟有機會像瘟疫一樣傳染和膨脹起來,他也像孔夫子一樣被當著了“敲門磚”的差使,他的形象被踐踏,成了一個無所不鬥而又鬥無不勝的凶神,他的思想被歪曲,他的批判,否定的思想文化體係僅僅成為鬥爭的哲學,一本充滿火藥味兒的“魯迅語錄”跟一本“紅寶書”一樣具有魅力,他的被“捧”被“抬”也終於到了跟孔子一樣的地步。於是,魯迅被人們誤會了,雖然先前人們對他也有過種種誤會,但從來沒有像這樣被誤會,成了社會的一個畸形巨人,這不能不是中華民族的又一個悲劇,是中國文化發展史上黑暗的一頁。值得慶幸的是這黑暗的一頁很快就翻過去了,魯迅又得以複歸返真。但是,魯迅的真麵目卻還沒有真正完全被人們所認識,人們對他的誤會還沒有完全被消除,他的批判、否定的思想文化體係對於中國新文化建設的引導和表率作用,還沒有完全被人們重視,一句話,也就是巨人文化的價值還沒有完全被人們所挖掘。
(三)
現代社會越發展,越需要產生文化巨人,而又越難產生文化巨人。產生文化巨人,是一個民族的驕傲,但是產生文化巨人,則又可能是一個民族的悲哀,因為一個民族的文化不能是單元的,必須是多元的,隻有多元,這個民族的文化才可能是充滿活力和蓬勃生機的,如果讓巨人文化成為這個民族文化的方向和靈魂,就有可能使這個民族的文化成為單一的封閉的僵化的文化。因此,我們需要文化巨人,重視巨人文化,但不希望巨人文化演變為民族文化的代名詞和同義語。
今天,當我們將目光再次轉向孔子和魯迅這兩個根本對立的文化偉人時,我們不能不對這兩個不同的曆史現象和價值體係在當代社會的現實意義作一番審慎的探討。
推崇孔子的人們,尤其在海外,不管是政治上的、經濟上的、倫理上的、學術上的,掀起了一股振興儒學熱,大有儒家席卷天下之勢,以為儒家傳統可以解決現代社會遇到的種種矛盾,這無疑過分抬高了儒家學說,倘若孔子在,也會瞠目結舌的。儒家文化產生於生產力低下的人類社會,如果真的能解決生產力高度發展的現代社會的種種矛盾,舊中國還會淪為腐敗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嗎?
孔子的時代畢竟早已成為曆史,我們用不著再用種種白粉去塗抹孔子了,應當還他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之一家的本來麵目,實事求是地分析儒家文化中的精華和糟粕,在學術上和文化史上給它以一定地位,這才是正確的態度。我們回頭看曆史,不能將目光停留在曆史上,而應當投向現在,投向未來。我們的主要精力應花在現代科學上,而不能消耗在傳統上。
同樣,魯迅——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的先驅者,20世紀初中國的但丁,也已成為曆史,他批判、否定的思想文化體係作為反對封建思想和專製製度的產物,有著鮮明的過渡特征,因此,要解決工業文明高度發展的現代社會遇到的種種困惑,也是不可能的。但是,由於我國還處於社會主義社會的初級階段,不可避免地帶著剛剛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脫胎出來的種種痕跡,因此魯迅的帶著強烈反封建色彩的批判、否定的思想文化體係仍然有著巨大的生命力。然而,這並不是一件令人樂意的事,早在1926年,魯迅就希望他的作品“待再經若幹歲月,又當化為煙埃,並紀念也從人間消去”,他的事“也就完畢了”。不幸的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紀念並未從人間消去,反而更強烈了,他的事仍然在曆史的長河中曲折地延伸。毋庸置疑,隻要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種種痕跡沒有消逝,魯迅的批判、否定的思想文化體係就一定還閃爍著異彩,給我們以深刻的教益和啟迪。從這一點意義上講,魯迅還沒有成為曆史,他還在和我們一起繼續書寫著曆史。
但我們還是希望魯迅成為逝去的永久的曆史,隻有到那一天,我們才能說中華民族的文化複興才真正實現了,中華終於走向世界,世界也終於走向中華。
正因為如此,當現實需要我們在孔子和魯迅之間作出選擇時,我們寧可選擇魯迅,而不選擇孔子,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魯迅較之孔子,更是一個真正的文化巨人,民族的靈魂和精英,其文化是名副其實的巨人文化,而孔子卻還隻是老百姓心目中的一個聖人,其文化還沒有完全能夠從聖人文化的光圈裏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