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論《呐喊》《彷徨》的當代性(2 / 3)

《呐喊》、《彷徨》描繪了眾多的沉默的國民的靈魂,他們一個個都被民族文化心理的積弊擠壓成愚昧、麻木、卑怯、奴性的軀殼。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看到這樣一些情景:

重病的華小栓虔誠地吞吃華老栓含辛茹苦換來的藥——浸染著革命者夏瑜熱血的饅頭;

木刻似的閏土麵對少年時代以哥相稱的好友,驚恐不安地喊出“老爺”;

曆經苦難的祥林嫂懷著到陰間也會被鋸成兩半的恐懼在祝福的爆竹聲中離開人世間;

算是經過世麵的七斤因失去國粹的辮子而惴惴不安,九斤老太整日價詛罵一代不如一代,七斤的女兒六斤照老規矩纏上腳“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精神上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阿Q在那些興致勃勃的看客的淒厲可怕的喝彩聲中終於魂飛魄散;

曾經充滿理想的呂緯甫在潦倒中傳授著《女兒經》;

七嘴八舌的路人對“狂人”交頭接耳的議論和譏笑,馬路上尋找娛樂的看客對示眾者幸災樂禍的欣賞,茶館裏無聊的茶客將革命者的英勇犧牲當做消閑的談資……

這是多麼怵目驚心啊!我們怎能不為民族文化心理的積弊而感到心靈的重負呢?而又怎能不進一步去探索改造這落後的積弊的道路和方法呢?這是一種沉重的曆史感,它使我們感到了魯迅對時代、對生活的深刻的理解和認識。

如果說阿Q是魯迅精心塑造的一個沉默的國民魂靈的典型代表,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國民的劣根性——民族文化心理的積弊,顯示了這種“積弊”可怕的曆史惰性和改變這種惰性的艱巨性,那麼,祥林嫂則是魯迅著力描繪的被壓在社會最下層的苦人兒——勞動婦女的典型形象,她的悲慘遭遇集中反映了封建製度和封建意識的結合對一個弱女子的殘酷的四重壓迫(政權、神權、族權、夫權),顯示了這種“積弊”作為現今(當時)社會關係頑固的維係力的影響和鏟除這種影響的複雜性。至於其他眾多的沉默的國民的魂靈,甚至包括靈魂肮髒的高老夫子、四銘,迂腐的孔乙己、陳士成,頹廢的呂緯甫、魏連殳,牢騷滿腹的方玄綽,虛偽的張沛君,失望的涓生和子君等無一不對這兩個方麵加以補充和說明,構成了《呐喊》、《彷徨》對民族文化心理的係統的探索,這種意識的自覺的探索,是魯迅的小說充滿豐厚的曆史感的關鍵之所在,是作為偉大文學家、思想家對中國現代文學、中國文化、中國革命作出偉大貢獻的重要標誌。

將來,不管人們懷著怎樣的心情,以怎樣的審美標準去閱讀《呐喊》、《彷徨》,他們都有可能捕捉到其間一種超越時空的審美意象:隻要封建意識一天沒有被清除,祥林嫂的女兒和阿Q的子孫就一定還活在他們身邊,甚至或許阿Q的子孫還會活到共產主義。

這種超越時空的審美意象隻有具備縱深的豐厚的曆史感的作品才能獲得,從這點上講,《呐喊》、《彷徨》的魅力將是永久的。

走向世界的抉擇與鮮明的民族性

文學的當代性是由諸多因素綜合體現出來的,民族性也是它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民族性是各時代文學所無不具有的。但我們這兒所說的民族性,不是一個凝固不變的曆史概念,而是始終處於不斷運動變化的人類文學發展過程之中的一種形態,它絕不是文學上的狹隘的民族主義——自我崇拜、盲目排外、文化專製、複古主義,而是一種新的文學意識的覺醒,一種現代意義上的民族文學的意識——一方麵,在本民族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中首先對本民族優秀傳統進行批判和繼承,同時也對其他民族優秀遺產進行借鑒和吸收,化非民族因素為民族因素;另一方麵,又以敏銳的麵向世界的目光和巨大的走向世界的勇氣,以鮮明的民族特色讓本民族的文學彙入世界文學的總潮流。

五四,是中國曆史上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個充滿開放和創造精神的時代,五四新文學運動是東西文化交流史上極其重要的光輝的一頁,它標誌著中國現代民族文學意識的覺醒,標誌著中國文學“與世界結成真的‘文字之交’的開始”。在西方文學思潮的衝擊下,中國現代文學的先驅者們無不置身於東西方文學交融的洪流中,他們以巨人的勇氣、膽略和修養,與封建文學傳統實行徹底決裂,創造了中國現代的嶄新的白話文學。魯迅是在這個偉大的洪流中湧現出來的中國現代作家第一人,他輝煌的創作業績《呐喊》、《彷徨》,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之作,成為新文學走向世界的第一塊豐碑。他的偉大之處在於他不僅最具有民族文學的個性意識,而且最具有民族文學的世界意識。後人在整理他的全部著作(包括譯著等)時,驚人地發現其中涉及的外國作家、文藝理論家、文學史家和翻譯家竟多達377名,可見魯迅具有何等強烈的世界意識!

晚年,魯迅在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時說:“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於文學史上的。”“我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國的作家。”

毋庸置疑,《呐喊》、《彷徨》從思想內容到藝術形式所受到的外來影響是廣泛而深刻的:從《狂人日記》可以看到果戈理《狂人日記》的憂憤和尼采超人的渺茫,從《藥》可以看到安特萊夫式的陰冷,從《傷逝》可以看到易卜生《玩偶之家》對婦女解放問題的思考,從《一件小事》可以看到濃重的托爾斯泰人道主義的懺悔的色彩,從《阿Q正傳》部分成功的原因,可以看到顯克微支《碳畫》以滑稽的筆觸描寫的波蘭農村社會陰暗的慘劇,從《離婚》還可以看到果戈理《兩個伊凡的打架》的“無事的悲劇”,即使是貫穿《呐喊》、《彷徨》的改造國民性的探索,也不能不認為受啟發於拜倫對希臘國民性的抨擊,而以短篇小說的形式揭示生活的一個橫斷麵,將焦點集中於人物的內心意識、第一人稱的敘述者、間接敘述的方法等更不能不認為是西方的舶來品。

這樣說來,是不是否認了魯迅對生活的獨特發現和個性化的藝術創造呢?不是的。魯迅的成功在於他思想上的開放和以我為主的拿來主義,對外國文學的借鑒,成為他文學上獨創的基礎。

《狂人日記》中“狂人”對幾千年封建社會“吃人”曆史的發現,要遠遠比果戈理筆下的“狂人”的憂憤更深廣,意義更重大,比尼采筆下的“超人”要高明、要理智。《阿Q正傳》中“精神勝利法”的化身阿Q,是魯迅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和探尋,對國民性的弱點上升到哲學高度的概括,具有世界意義的不朽生命,比顯克微支的《碳畫》更具典型性和普遍性。《傷逝》則回答了娜拉出走到社會上以後怎麼辦的問題,在易卜生止步的地方大大地前進了一步。《一件小事》雖然是寫一個知識分子的懺悔,但絕不是托爾斯泰式的道德上的自我完善的懺悔,而是嚴於解剖自己,自覺向勞動人民學習,在思想上不斷自新的懺悔。由此可見,《呐喊》、《彷徨》所體現的思想感情、精神氣質盡管受到外國文學的影響,但卻仍然閃爍著魯迅對生活的獨特發現的光彩,閃爍著中華民族思想文化的結晶。

魯迅的獨創不僅僅表現在對生活的獨特的發現,還表現在他對中國短篇小說的藝術革新。在藝術方式上,他將西方的浪漫主義、批判現實主義、象征主義加以改造和融合,形成了基本方向上的現實主義、總體上的象征主義和局部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式,由於結合之巧妙有時對一篇小說幾乎難以肯定采取了什麼藝術方式。在表現手法上,他則將傳統的白描手法與外來形式有機地融為一體,使之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嶄新的表現手法。短篇小說的藝術革新,使《呐喊》、《彷徨》二十幾篇作品一篇有一篇特別的格式,完全打破了單一的表現形式,這正適應了魯迅那博大精深的思想、渾融而複雜的情緒、冷峻而幽默的審美評價表現的需要,達到了內麵世界與外麵表現之差的消融。

比較而言,《呐喊》受外國文學的影響要明顯些,而《彷徨》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祝福》寫祥林嫂悲慘的一生,將人物的目前處境與過去的遭遇巧妙地加以剪接;《肥皂》暴露了一個偽善者卑劣肮髒的靈魂,將人物肖像、心理、動作、環境描寫融為一體;《示眾》對群體沉默的靈魂、麻木的氛圍的描寫;《高老夫子》通過場景的轉換對文化流氓的揭露;《傷逝》用人物自述的形式表述自己的心理活動,揭示人物心靈中最隱蔽的東西;《離婚》在戲劇性的場麵中展現封建勢力肆虐的鄉村社會勞動婦女被欺淩的悲劇,這些小說在藝術技巧上都達到了圓熟的地步,外來的影響幾乎消失,民族的傳統在這裏得到了進一步革新和發展。

魯迅對短篇小說的藝術革新,使得長期被排斥在文學殿堂之外的中國短篇小說獲得了藝術的青春,終於成為新的一代文學的正宗,昂首闊步地前進在中國現代文學的大道上。這正如他自己所說:“采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生路也是一條路。”這是多麼清醒的現代文學的意識!走向世界的抉擇與鮮明的民族性互為一體的統一,使得魯迅以麵向世界的目光接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成為寫現代白話小說的第一人;同樣,也使得魯迅以走向世界的勇氣,脫離外國文學的影響,成為立誌推動民族風格的第一人。這是《呐喊》、《彷徨》具有充分的當代性的奧秘之一。

藝術上的獨創與不可重複的文學現象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從這點上講任何時代的優秀文學作品應該都是不可重複的文學現象。但事實上並不都是如此,這要取決於它的發展水平、成熟程度,取決於它對該時代所作反映的深刻程度,即是否有藝術上的獨創,隻有藝術上的獨創,才具有充分的當代性,而隻有充分的當代性的文學作品才可能獲得不可重複的殊榮。

我們這兒所說的藝術上的獨創不是藝術方法、藝術技巧上的意義,而是一種對世界的藝術上的把握,即在作品中通過對生活的獨特發現,把握生活的內在規律和對生活發展趨向作出正確的判斷。唯其這樣,才稱得上是藝術上的獨創,稱得上具有充分當代性的作品,總之,這樣的作品,才能代表一個時代的文學,成為不可重複的文學現象,因為隨著社會關係及社會意識形態的變化和複雜化,在作品中對生活的如此描寫就變得漸漸不可能了,所謂“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作為人類“人性展開得最美好的社會幼年時期”的傑作,“荷馬史詩”以其永遠不複返的在“自然真實中複活著”的“兒童天性”顯示出永久的魅力,至今“仍然能給我們以藝術享受,而且就某方麵還是一種規範和高不可及的範本”。

作為歐洲“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的但丁,以強大的藝術魅力體現了意大利民族的希望,他的《神曲》包羅了整個中世紀的宗教、倫理、科學、哲學、美學觀念,包羅了中世紀的道德規範和社會風習,包羅了新時代的人文主義的萌芽,因而,它是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都不能替代的。

發端於意大利的文藝複興運動是人類“從來沒有經曆過的最偉大、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麵,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麵的巨人的時代”,它造就了英國最偉大的戲劇天才和詩人莎士比亞,他的創作,謳歌以“人”為中心的人文主義,卻又不掩飾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的罪惡,深刻地反映了“巨人時代”的特征。任何時代、任何國家的人們都能夠從莎士比亞身上發現不朽的美學活力和無垠的藝術生命,這種“巨人文學”是不可重複的。

在世界文學史上,我們還可以看到歌德、巴爾紮克、托爾斯泰、高爾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