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競
黃曼君先生逝世後,我們這些曾經受教過他,且已花甲之年上下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通過各種方式懷念他。接受王澤龍的指令,剛寫完《他骨子裏就是一個“楚時之人”》這篇懷念文章,就接到冒鍵兄的郵件,可以讀出,他是認真的,非常誠懇,其中說:
……當初寫了幾篇魯迅的文章,今忽然心血來潮,想編成一個集子,稿子已發出版社了,但還差一個序。說實話,本來是想請黃曼君先生寫的,沒有想到人已跨鶴仙去。於是我便想到你,雖然多年不搞魯迅研究了,但我一直關注著魯迅研究的動態,兄在魯迅研究方麵的成就引人注目,早就超過我們當年的老師了,當下在魯迅研究界應該是一個權威了。我覺得你來寫序,非常合適,我們是同輩人,又是學兄學弟的關係,多少有些了解,而更重要的是你在這方麵有發言權,站得要比別人高。很多書的序,其實都是不得要領的。我的這個請求,不知意下如何?
說我是“權威”,是用詞過當,我也不喜歡這個稱謂。“序”當然應該由曼君先生寫,讓我代師之勞,又言之鑿鑿,情之切切,無法推脫。
我和冒鍵兄自分手後,就再也沒有見麵,一晃,已經26年了。忙從珍藏的相冊裏,找出我們當年的合影:我,白襯衫,套著沒有領帶的西服,露出為水光山色所驚異的神情;他,身著印花的淺色毛衣,麵部嚴肅莊重,挺胸,拳微握,一副十分執著與自信的樣子,似乎是在說:“我不是一個對什麼都輕易放棄的人。”
地點,應該是在奉節的白帝城上,這又為我們的合影增添了某種寓意。
我們是在一個特殊的年代,因為曼君先生而結緣的。曼君先生有很多學生,博士、碩士,不可數計,但我敢說,與他感情最深的,應該是我們這些助教班同學,因為,這是與那個特殊年代的特殊情況直接相關的。
冒鍵把書名定位為“50後”,我以為,書中呈現的應該是與共和國同齡的一代人的“魯迅觀”,這與1955年後出生的一代人的經曆和觀念是有所差異的,即:我們切身經曆和感受過,20世紀50年代初共和國最好的一段時光,由此而曾經有過美好的憧憬和執著的追求,他們則相對匱乏;我們的命運與共和國曆史更緊地捆綁在一起,他們則有所超脫;1977年恢複高考,他們仍正當其時。所受教育和知識結構也有所不同,即以我為例,小學時,老師批作業,“5分”以“毛主席的好孩子”代之,初中學的是俄語,讀高中時,中蘇關係破裂,因置身“反修”最前線,又改學英語,1978年大學剛恢複,外語師資奇缺,找了幾個偽滿時讀過書的人教日語,不是我不努力,知識結構就像共和國曆史一樣,百孔千瘡,較為係統的革命傳統教育,加之完整地經曆了“文革”,又使我們有著更強一些的“使命感”,與“使命感”不無關係,我們又成為高等教育恢複後的第一批留校生(或在高校擔任教職)——那時,對於我們,“神聖”的工作與“知識結構”之間的反差,十分觸目。
隨著高等教育的迅速發展作為“大學教師”的我們這些人,是否勝任,即“去”與“留”的問題,就尖銳地擺在麵前。
可能在當時,這個問題在高校更是整體性的,“助教進修班”這種為“後來人”莫名其妙的辦學形式,迎刃而生。
教育部直屬的華中師範大學,是第一批開辦“助教進修班”的,曼君先生領銜了中國現代文學,我與冒鍵,不約而同參加了錄取考試,在桂子山上開始了我們平生最高學曆(有教育部頒發的碩士課程學習的結業證書)的一段學習。我讀冒鍵兄這部書稿(選入的是他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末的論文),一個突出的感覺和認識就是,它折射出我們這個“班”的學習特征和氛圍,直接印證了曼君先生主辦這個“班”所付出的心血,是這個“班”最富有標誌性的成果之一——當然,其中浸透著冒鍵本人“自強不息”的努力。
後來人看曆史,在1978年畫一道線,以為前後“兩重天”,實際情況遠不是如此;如前所述,對於我們,走出“文革思維”,進一步說,改變一代“共和國同齡人”木已成舟的“知識結構”和“傳統觀念”,談何容易。何況,中國現代文學被視為“文革”的“重災區”,20世紀80年代思想文化領域“一步一血痕”的一次次變革,都與中國現代文學息息相關,如改變認識“五四”的固有觀念,引發了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當年,中央黨校校長坐鎮南京組織對許誌英先生的“圍剿”,如與“五四”提倡“人的文學”相呼應,展開的“人道主義”及“異化”問題討論,就出現了一場以“清除精神汙染”為幟的“小文革”。桂子山也是“風口浪尖”之一,因《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麵鏡子》一文,在《魯迅研究月刊》等刊物上,一場誰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魯迅觀”的爭鳴,華師的陳安湖先生,就是“毛澤東魯迅觀”最強硬的堅守者。我來華師前,即讀過陳先生不少卓有影響的論文,懷著敬畏,聽他講魯迅,人雖感到親切,不再有讀其文那種“危言聳聽”的感覺,課卻覺得尚不如讀陳湧先生的“魯迅論”,給人更多的啟示。
這些都可以看出,在短短兩年時間裏,如何把我們鑄成“可造就之材”,曼君先生所承受的壓力。
不妨說遠一些,10年前我為拙著《多重對話:中國新文學的發生》所寫“自序”中,提出中國現代文學較之古代文學、外國文學等其他學科,“學科性”不強這個問題。我所執教的汕頭大學文學院有中文、英文兩個係,這兩年當院長期間,招聘師資,兩位國家重點大學外語係教授投來的簡曆,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博士學位,攻讀的均是中國現代文學。但是,20世紀80年代前期,中國現代文學“學科性”不強這個特點,恰恰成為這門學科獲得長足發展,並能夠“執”思想文化領域變革之“牛耳”的根源之一。曼君先生注重的就是這一點,用冒鍵給我的郵件裏的話說,“助教班我們喝的是百家奶,這是正宗研究生難以做到的,這確實要歸功於曼君師”。曼君先生敢於打破學科界限,把中文係乃至整個華師已產生影響的老師,都請來給我們上課,範圍涉及古今中外,哲學史、思想史、文化史、藝術史,還有孫子威的西方現代哲學,彭立勳的美感心理學,王先霈的文學評論學,邱紫華的禪與中國文化……晚上還鼓勵我們去聽《新概念英語》,周六、日則是連放兩場的電影名片大餐。其時,又逢競相登場、遍及宇內的“新方法論熱”、“文化熱”、“尋根文學熱”……武漢似乎成為“熱”的中心,華師較之偏理科而顯持重的武大,是“熱”的源頭之一。那段時間,我記憶深刻的,一是曼君先生不斷請來的“名師”講座,如王瑤、陳瘦竹、樊駿、張炯、孫中田……張炯講座之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剛剛發表,同學就此發問,他尚忐忑,以還沒讀搪塞,引得一片哄笑;其二,曼君先生是“購書狂”,染及班上同學一個個平時省吃儉用,買書則毫不吝嗇,校門口的利群書店是每天都要駐留之地,節假日則跑洪山書店、漢口書店,記得為買魯樞元的《創作心理研究》,有人高興,有人愁……華師還有一道不可不說的風景線,就是文科院係漂亮女孩多,招來武大學子的頻頻光顧,但這又何嚐不是桂子山特有的藝術魅力之呈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