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這一點驕傲,就區別於渾渾噩噩的人生
每天都會聽到有人抱怨自己工作不如意,甚至毅然辭職或者調換工作,但這些人轉換工作後,就會獲得快樂和成功嗎?
這個問題暫且放在一邊,若不介意,先絮叨個小故事。
我有過一把很貴的傘,打開來以後大得驚人還能自動伸縮。於是我常常展示給小夥伴們看:你看,一折,兩折,三折……pong!打開了!就像是沒頭沒腦的小丸子。那個黑色的傘骨看起來材質精良,但忽然一天它就斷了一根,也許是抗議我反複的蹂躪。
斷了一根傘骨的傘太讓人愁苦。它就像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爛桃花,羞於出手,又不舍得徹底丟棄。強撐著帶出去幾次,每次都被恥笑。有一次我穿了一雙很有藝術感的涼鞋,手裏挽了它走進教室,前排的學生齊心
協力地對著我深情朗誦:“竹杖芒鞋輕勝馬……”
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舍不得丟。我確確實實是個長情的人,我會把它塞到某個地方,也許一輩子也用不著,但它就在那裏。
直到有天中午,我發現樓下有個戴著草帽的老頭子,坐在那裏修傘。
在這個城鄉結合部的地方,遇到一個修傘的人,比買一把好傘更難能可貴。於是滿屋子的扒拉著找傘,最終發現那把傘靜靜地立在一個櫃子旁邊,於是屁顛屁顛地帶著傘下樓了。
一個半小時以後,我吃完午飯走下樓。那老人家還坐在原地,姿勢不變地在擺弄我的傘。我像個好奇又討嫌的小屁孩一樣蹲在他旁邊,看著他一根根剪掉多餘的材料,又看他一針一線細細地縫。
正在我神遊之時他開口問道,你這傘不是在這裏買的吧,沒見過這樣的。
他又說,我見的傘多了。
他繼續說,不是我說啊,這傘,你幸好遇到我,全城……頓了一下,可能覺得話也不能說滿,接著說,全城也沒幾個人能修好。
遇到他我就很驚喜了,其實就算他不停頓那一下,我也真的相信這句話。現在人們都懶得出奇,這樣的手藝人越來越少,我結婚時候的被子用新棉絮彈出來的,當時十分驚喜。阿姨說是找了不知道多少條小街道才找到的手藝人,排的隊有半條巷子那麼長。
沒有這些人,就有許多細細碎碎的小煩躁,我曾經滿大街也找不到一個修得好相機包上雙排拉鏈的人。找到那些所謂的製衣鋪,開成品衣鋪的人,他們隻會裁一塊布,做床單或者做窗簾,冬天往衣服樣子裏充羽絨,連縫都不用縫。最後那個每天張著一張大嘴的相機包是被一個賣瓜的老爺爺修好的,他看著我的拉鏈無力地耷拉著,自告奮勇地三下兩下就擺弄好了。據他說年輕時候開過裁縫鋪子還當過鞋匠,看到這些拉鏈就手癢。有趣的是,他也說過一樣的話,這個拉鏈,除了我,估計沒人弄得好!
對自己的職業有高度自信,又有真材實料的一手絕活的人。他們在說這話的一瞬間,我便十分崇拜了。
後來跟學生們無意間提起,我才了解,原來就在他們的家人裏,也都有許多這樣的民間高手:有人的大伯會吹糖人畫糖畫,有人的姑姑是有名的剪紙藝人,還有個孩子,他的大爺爺居然就是從前繞著全城賣麥芽糖的所有小孩都認識但隻知其人不知其名的神秘的白胡子老頭!
同樣,還有燒烤店裏腿腳不靈便但是烤串香出整條街的胖子,學校門口做印度餅永遠供不應求的漂亮小夥,家門口蛋糕店裏夾蛋糕像開掛一樣的帥氣妹子,老城區裏賣油茶和餛飩的婆婆,無論怎麼挑出來的水果就是比別家好吃的爺爺……呃,好像都是吃的……我果然是術業有專攻。
現在回想小時候,修傘磨剪子戧菜刀收頭發的人,常常吆喝著耳熟能詳的台詞,從院子門前過,可現在就是在鄉下也難得遇到。要是找不到修傘的人,我這樣的迷糊蛋在雨天裏就很鬱悶,舍不得再花大錢買新的,隻有拖著長柄傘,套中人一樣地來來去去,差一頂禮帽,拄著的就是文明棍了。
那麼說到這裏,還需要解答文章開始前的那個問題麼?
我身邊沒有幾個人愛自己的工作的。不是嫌賺的少,就是嫌工作累。
有時候我聽得煩了,實在想對他們吼:賺的又多又不累,你還是去求包養吧。
我爸對我說,他們年輕的時候,工作總是打了雞血一樣有120分的激情,覺得工作得倍兒有樂趣,倍兒有價值。我問,你們掙多少錢一月?他很開心地說,剛工作的時候50塊一個月,一個月能攢下5塊錢。
忽略這些年的通貨膨脹,我可愛的爸爸在當年真的不算什麼富人……
但即便今天他已經退休在家,但他帶著120分激情做了一輩子的工作,著實能讓他提起就驕傲,雖然有時候,我看起來,也就那麼回事兒。
可對俺爸來說,不就夠了麼?
想到那些覺得自己的工作狗屁不如,成天抱怨待遇不好體製不公的人,真的願意把抱怨攀比的功夫用來鑽研專業,又有幾個?
我剛來學校的時候,帶我的老師倒是個不抱怨隻鑽研的人。後來有一次同事閑聊中,另一個同事問我,“哎,你師傅看起來就是那麼不一樣唉!
到底哪裏不一樣呢?還有,他是不是上頭有人啊,年級組什麼獎他都能拿到……”
我一邊撥拉飯一邊暗想,不過是X老師把鉤心鬥角抱怨不公都用在細心鑽研上了而已。雖然說教師本來就是個清貧職業,但X老師榮譽都是一堆的,找他補個課都得繞個三五圈兒,總也不像很缺錢的樣子。果然,如今隻要男人“成功”就是上頭有人,隻要女人“成功”就是睡了別人……
一聲歎息……
X老師我倒是了解的,三代貧農,就他一個城裏教書。
要說有,也隻是對工作有一份喜愛和執著而已。
其實每一份工作開始前你都無法預料你與這個工作最後會變成什麼樣,但若隻是為了掙幾個工資,糊弄幾口飯來說,那麼工資再低也對得起你的態度。
若真的喜歡、鑽研、付出,那麼終究有一天,即便是這家的薪水對不起你,也總有別家遞過來的橄欖枝。
如果你不喜歡一個人,別指望能和他長長久久的過日子。如果你不喜歡你的工作,亦別指望你的工作會加倍地報答你……
公平和回報有時候來得不是那麼立竿見影,卻絕對是日久見效的事兒。
就像那個修傘的師傅,就因為他那一句不甚謙虛的話,我才肅然起敬。
隻要這一點驕傲,就區別於渾渾噩噩的人生。
一個胖子的靈魂,始終不卑微
我有個同事,有一天特別倒黴,下班回家發現家裏沒人,鑰匙沒帶,錢包手機都不在身上,誰都沒法聯係,總之各種悲催。好不容易等下午能進辦公室,剛想泡一碗麵,拎起熱水瓶卻是空的。此時催命的上課鈴已經響起,燒水當然來不及,於是我踏進門的那一刻看到的場麵,就是她對著空水壺號啕大哭。
身為人民教師我覺得該同事的放蕩不羈簡直讓我有些吃驚,同事們在震驚的同時也是各種勸各種哄,餅幹糖果麵包水果都堆到她麵前,她卻不是嫌這個油就是嫌那個膩,皺著眉頭咬著嘴唇鼓著腮,什麼都不吃,任何人的人情也不領。
最後據說是有個老師臨時給她代了節課,又有人重新燒了一壺水,讓她順利把泡麵吃完,才算消停。
事後談起此事,很多人表示這同事就是沒事兒找抽,又或嚴重的公主病。
在我看來,人如果餓到一定時候,對零食就是沒什麼興趣,一心隻想吃到真正的飯菜,科學一點講,就是對碳水化合物的渴求,哪怕是難吃的泡麵。
X先生不能理解,是因為他對食物的理解僅限於原始的果腹,毫無審美態度。他說小時候因為不愛吃飯沒少挨過打,然而越打就越不吃,惡性循環。當然,他是個瘦子,很瘦很瘦,減肥這兩個字,離他有一光年。
然而我對吃十分的有審美,並且一直覺得人生之所以美好,好吃的東西在其中功不可沒。我對於一切好吃的都很感興趣,即便偶爾吃不下,我也願意用讚美態度去感受它們。
我對食物的讚美和熱愛,和無法自製自控的軟弱,造就了一個暴食症患者,隨之而來的是我逆天的體重。
抽絲剝繭,我好吃愛吃的表現內裏,是一個胖子的靈魂,它始終卑微,卻愛不停地給自己放縱的借口,在希望和絕望間徘徊,總憧憬著明年就瘦下來,明天就更好一些,卻不願委屈自己狠狠邁開腳步,揮汗如雨。
然後有一天,麵對鏡子跟前的那個胖子,三層下巴,五層遊泳圈,好看衣服都撐不進去,我決定,殺死那個靈魂。
減肥於我而言完全是不堪回首。
在那個酷暑難耐的夏季,每天打開冰箱拿出那一小瓶凍實了的涼白開,用幹燥的毛巾細細包裹好,成了朝聖一樣莊嚴的時刻。毫不誇張,爬山是我一大動力,因為我告訴自己到了山頂就能喝光它。
但這也都隻是說說而已,最後通常都是隨意地漱幾口就趕緊收起來——我哪敢喝多!我不知道多少人有過跟我一樣的感受,總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能吃,喝下去的水都會瞬間轉化為脂肪。
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我覺得我應該算是熟悉的,因為近一年多來它似乎始終圍繞著我,饑餓帶來的直接後果是焦慮、暴躁以及沮喪和不安。
自我懷疑自怨自艾更是常有的功課,我常常夢見梳頭的時候頭發掉光了,胃動力也明顯不足,茶飯不思。
我覺得我明顯是有病了,但我卻不能表現出柔弱無助感,最起碼暫時不能,因為胖子是不配矯情的。作為一個敏感的胖子,我自認為能感受到所有關於胖子的壓抑和隱忍。
從前我有許多內心戲,像《簡·愛》裏的那一大段台詞那樣:你以為我胖,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如果上天賜予我美貌和財富……
基本上到這裏總會出現一句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話:“你想多了,死胖子全身都是肉,沒有靈魂也沒有心!”
那絕對不是我的聲音,而且陰森森冰冷冷的,我在睡夢裏也會被凍清醒。
減肥時候的饑餓並不是單純的饑餓,因為食物唾手可得,應有盡有,卻必須對著它們錙銖必較:這個會胖不必吃,那個好像可以稍微來一點,就咬一口吧,要不然半口?算了算了……更增添了一種殘酷的自我抵抗。
其實單就食物而言,好像沒有吃了不會胖這個問題,隻要吃了就都會長胖,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悲哀的事實。於是隻好幹巴巴地餓著自己,沒事找事地轉移視線打發時光。
失戀的人要麼暴瘦要麼暴食,因為美食和愛情同樣兼有引人沉淪和逼人發瘋的功效。
去年X先生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應該就是:“嗚嗚,我想吃……”
開始他根本不睬我,我關於饑餓的傾訴那麼深情又那麼痛苦,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有一天我坐在小摩托上,饞巴巴地看著琳琅的酒樓飯店小吃攤擠滿的街道,眼淚和口水一起飛流直下。
鐵石心腸的X先生終於覺得我可憐,停下車問:“你哭什麼?”
我扁著嘴說:“我餓……”
“那,想吃什麼?”
“嗯,”抹一下眼睛,抽抽噎噎地道,“涼皮。”
我從不喜歡吃涼皮,因為我不喜歡那裏麵的綠豆芽和黃瓜絲,但鬼知道那天我為什麼會又失態又可笑地說出這兩個字,大概因為饑餓會讓人沒了尊嚴,而尊嚴一旦消失了,幹什麼都不奇怪。
在和體內那隻死胖子靈魂鬥爭的時候,我們基本勢均力敵,雖然我通常要把從頭發尖尖到腳趾甲縫裏的精神氣全都集中起來對抗它,才能勉強占據上風。然而終究是我贏了。
我不敢說學生比從前更喜歡我,但作為老師而言,行動比語言更加具有說服力。他們看到了一個胖子變成一個正常人,他們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其中的艱辛,不需要我任何的言語——通常人們開始尊重並敬佩你,是因為你勇敢和堅持,而不是因為外貌和裝扮。
其實現在我反思過來,在我暴食的時代,我需要的不完全是食物,而是一種滿足感,或者可以說是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