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往常我一定要去跟學生裝一下可憐,順便偷個懶什麼的。但不久前我才一腳踏空地從樓梯上滾下來,這一學期犯二的指標已經用完了,總不能再跟學生解釋說吃得太多太快導致有根魚刺卡了我好幾天了吧。再怎麼豁得出去,這點微弱的羞恥心還是有的。咬牙忍著好了。
接下來的時間忽然就很忙,各種莫名的事情紛至遝來,整天人仰馬翻,回家倒頭就睡,飯都顧不上吃一口。等到消停下來有工夫想起魚刺大人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個星期。
它當然已經消失了,什麼時候走的,鬼才知道。
這才覺得我媽的話是真理,弄不出來算了,卡一輩子又怎麼樣!什麼破事,大驚小怪!
好像打嗝也是這樣,要麼就來個人狠狠嚇你一跳,要麼平心靜氣長呼吸幾次,但大部分情況都是別理它,隨它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讓我瞬間想到小四那句囉嗦又文藝的話,那些曾經以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我們念念不忘的過程裏,被我們遺忘了。
這魚刺困擾我數天之久,寢食難安,最後卻是我太忙了實在沒工夫搭理它,它才消失不見。
所以,有時候你覺得痛苦揮之不去,不是受傷過度,而是你太閑。
你看,這道理這麼簡單,我卻用了這麼多廢話,隻是因為這感觸雖淺顯,卻非親身體驗不能獲得。
啊!多麼痛的領悟。
有人失怙,有人失戀,有人失業,身邊的人一定會安慰——一切都會過去的。
一切當然都會過去,隻是過程如何,隻有自己知道。而那傷痛最後是消失了還是留疤了還是永藏心底,也隻有自己知道。
但我覺得,一切的確會過去,可它並不是完全消失了。傷痛也許會消失,但陰影卻不會。它那麼實實在在地存在過,沒有理由走得揮揮衣袖瀟灑自在,它一定會留給你一點什麼,否則它的存在就沒有價值了。
我的胳膊腿上到處是或深或淺的疤痕,有的已經看不大出來,但我還是清楚記得哪裏曾經被玻璃割破過一道大口子,哪裏是從高台摔下弄得血肉模糊。我的喉嚨裏說不定也有星星點點魚刺留下的痕跡,雖然看不見,但它到底不是最初完好無損的狀態。
大學時候有一次被開水燙傷了腳,恰好在大腳趾關節的外側,我被迫穿著人字拖度過了整個夏天。
那燙傷的地方隆起的水皰居然是一個完好無缺的心型,還是肉嘟嘟的粉紅色,晶瑩剔透十分飽滿,美圖秀秀都做不了那麼恰到好處,看起來又可愛又惡心,每天參觀者絡繹不絕。
我卻沒有這種雅興。
怎麼可能有,剛被燙的時候我一整天都蹺著腿在寢室裏沒出門,腳踝腫得像大蘿卜,怕感染了又不敢一針挑破,隻有每天如履薄冰步履維艱,直到痊愈才如釋重負。
腳上那水皰,它就是美成仙,我也隻會盼著它快點消失。因為它是疼痛,是脆弱的傷口,我絕對沒有熱愛它的理由,何況它的出現隻是因為我的蠢,不是什麼戰鬥的痕跡血染的風采,不值得拿出來炫耀。
鐵漢如海明威,應該會樂於展示自己身上的傷疤,那是他人生經曆的證明,別人看了隻會肅然起敬。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怕疼怕受傷,但他應該不會為了疼為了受傷專門去找地方冒險。
傷痛不會雁過無痕,它既然存在過,就必然會對你有所影響,你一定會記住些什麼,防止以後重蹈愚蠢的覆轍。
於我而言,則是知道珍愛生命遠離危險,知道了如何避免傷害,如何把傷害的發生率降低。也知道了受到傷害之後該如何化解。這才是真正的血淚換來的教訓。
上課的時候你把一個知識點重複十遍,學生能記得,就已經算是在用心學習了,何況是比學習更複雜的東西?
人的一生那麼短,能讀多少書又能行多少路?別指望能瞬間頓悟,立地成佛。
現在我應該能告訴你,眼前這個男人舉止輕浮還是穩重,眼神堅定還是漂浮,格調低下還是尚好,素質不佳還是優良;還有他酒品如何牌品如何眼界如何。但我怎麼可能是天生慧眼,我怎麼會告訴你我見識過多少渣男,以及渣男中的戰鬥渣,才換來今天這一點小小的領悟。
如果當初我知道我愛上的人,到後來會讓我唯恐避之不及,我還會愛嗎?真不好說。假如時光倒流一切重來,我真的不能保證我不會把以前的錯誤少犯一點。
我仍記得那年冬天,那人喝多了酒,站在樓下瘋狂打電話,死活讓我下去見他一麵。我隻有通知給他的一幫朋友,讓他們隨便來幾個清醒的把他弄走,然後關燈睡覺。我躺在床上,想到剛才的語氣那麼冷淡不耐煩,自己都覺得驚訝。
如果時間倒退一點,不用多,隻要一年,他說你來見我,我想我還是會奮不顧身就去了。
這感情什麼時候消失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其間已經過了太久。
七八年的時間,全身的細胞都換了一遍,我都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這才真正可以放開過去。
但過去真的過去了嗎,我想沒有,它永遠都不會過去。有的傷痛可以被淡忘,有的恨意可以消解,但有的就不行。我至今聽到某個人某些事仍然心生厭惡,如同那是人生的汙點。
我想這不是偏執。隻是這段路我走得實在艱難,就像全程抓了滿把的荊棘,有時登上高處,還時時自暴自棄,覺得自己撐不下去。
人人都會經曆挫折,雖然常說挫折會使人成長,但不代表這些挫折都是應該發生的,如果可以選擇,誰不希望順利平安無憂無慮地長大。
現在之所以願意再次回首過去,更多原因是我問心無愧,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沒做違背良知的事。如果我有錯,隻不過是看走了眼,隻不過是被騙而已。這沒什麼大不了,但我不會就這樣輕鬆地忘記,就算是被魚刺卡了,被小刀劃了,你也不會忘記,下次吃魚的時候用刀的時候必定小心翼翼,何況是其他更重要的事?
忘記過去雖然不一定意味著背叛這麼嚴重,但如果真的好了瘡疤忘了疼,豈不是對不起自己渡過難關的堅持和勇氣?
世界那麼大,哪有那麼多的有用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論語·憲問》
每次講《論語》的文章,必然跳不過的就是這一篇。在我看來,“吾道一以貫之”“有教無類”“舉一反三”,這些是在學習上生活上有直接指導意義的道理,但“知其不可而為之”,則體現了一種不同的境界。
有很多事,你朝著目標努力,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也有很多時候,情況是相反的。所謂“知其不可”,不是不能去做的事,而是基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很多人認為“費力不討好”的事。
就像西西弗斯知道他永遠也不能把石頭推上山頂,孔子也知道他“克己複禮”的目標十分渺茫,自己和弟子周遊列國,“累累若喪家之犬”。
有的理想注定是不能實現的,那要怎麼辦,就這樣放棄追逐麼?
有人說,給學生講這個,他們聽得懂麼,還不是白費勁。
我得承認,大部分人都聽不懂,隻有幾個孩子呈現出略懂的狀態,但似乎還是一知半解。我也知道考試會考到這個的可能性很小,但我還是認為,我要告訴他們,即便他們聽不懂。
學生常常會問,我們學這個有什麼用?
我以前當然也想過這樣的問題,但現在來看,最起碼我學過的東西,對我是有用的,它至少讓我有一份工作和固定收入,不至於一事無成。
可他們不同,他們將來注定不會繼承我的衣缽,不會從事什麼“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所以我常常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們——我是指,如何以他們能夠理解的方式回答他們。
我們確實有很多時候都在質疑,我在做什麼,這有什麼用?
那麼,什麼是“有用”?對學生而言,也許就是,這個考試要考,會了就可以得高分,考個好學校;對成年人來說,這個可以評職稱,可以算業績,可以漲工資,可以賺錢。如果從這方麵來看的話,“有用”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韓愈為什麼要諫迎佛骨,他不知道皇帝一怒之下會要他的命嗎?海瑞為什麼要罷官,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對黑暗的官場毫無影響嗎?史可法為什麼要抗清,他不知道自己注定失敗嗎?譚嗣同為什麼要變法,他不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嗎?
難道因為“沒用”,因為“吃力不討好”,就泯滅良知拒絕光明,向愚蠢和惡毒俯首稱臣?
所有的事情,無論成功的幾率如何,都要先做,才有可能成功。如果隻是認為結果不好而拒絕,就連看到結果的機會都沒有,又有什麼資格來評判成功和失敗?
剛上班的時候,學校裏有新人的公開課比賽,我抽到的課題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這手氣讓我無語凝噎,但也隻有硬著頭皮準備。
為了備課,我翻看了從前沒有關注過的許多資料,甚至查找了社科院的論文。第一次認真揣摩唯物史觀的意義,發現自己從前原來誤讀了那麼多東西。
作為參賽者,我沒把握好進度。原想巴赫的一段曲子來結束全課,但那教室的音響居然出了故障,沒能放出來。那是一段十分悲壯的旋律,我竟然為評委沒能聽到而覺得可惜。
大勢已去,索性也就橫下心來,把自己想說的說完。無論如何,這確實是迄今人類最美好的社會構想。它的全部意義就在此。所以,落敗的遺憾,還比較淡。
因為在從準備到結束的這段時間裏,我的興奮點已經轉移,我覺得自己在這過程中受到了洗禮:把有限的精力放到理想上,不惜代價走向目標,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了少數的幾個人。
當然感受得到自己可笑,但仿佛又真的明白了“偉大”二字。
想起一位前輩老師,她跟我說過,剛上班的時候,她也上過一節公開課,把古詩19首裏的《迢迢牽牛星》,杜牧的《秋夕》還有秦觀的《鵲橋仙》放在一起,天上地下,幾世幾生,非常浪漫。
她備受歡迎,和她競爭的另一位老師幾乎覺得自己必敗無疑,隻照著教案匆匆讀了幾行,潦草結束。
可最終結果公布,卻是那位全程讀教案的老師勝出了,代表學校參加全市比賽。原因據說是評審團裏一位領導認為前輩老師的教案不夠完整,沒有標明教學目標,沒有告知教學重難點,提問次數也太少,不符合新課標的要求。
我聽過很多次那位老師的課《春江花月夜》《夢遊天姥吟留別》,看過一萬遍的課文,我竟然還是聽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很多外校的老師也深受感動,他們說,課真好,我們也想像這樣上,可是……
作為老師,屬於自己的空間真的十分有限。老師真正的價值其實不在於職稱的高低,不在於工資的多少,甚至不在於你的學生最終是否在考試裏取得了好成績。老師對學生的影響非常深遠且微妙,你教給學生的,絕不應該僅僅是應付考試的知識和技巧。
《聽說桐島要退部》的片尾,電影愛好者前田舉著攝像機對著校園名人弘樹拍了又拍,羨慕不已地感歎,果然帥啊!但弘樹聽了他的話,忽然痛哭流涕。他覺得自己雖然有女生的追捧和籃球的技藝,理想卻是一片空白。校園裏不起眼的小人物前田明知自己的未來和電影無關,談起拍電影卻還是滿臉放光,在這樣的光芒下,弘樹好像忽然之間就感受到了心裏的那一大塊空缺,悲從中來。
這電影如果在國內上映,票房估計會悲劇,因為裏麵說的都是些成年人眼中小孩子過家家的那點屁事,沒有大場麵大明星,也沒有什麼跌宕起伏的劇情,情節的牽扯不痛不癢。可是日本有的電影的好處恰在這裏,不標榜勵誌,不回避陰暗,細膩嚴謹,一氣嗬成。有的青春小品裏麵甚至談不上有什麼“情節”,但它的敘述那麼精準,但凡上過學的人都能捕捉到一些屬於自己的往昔碎片。
茫然的生活裏,能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理想究竟是什麼,未來到底會怎樣,不都是今後各自人生裏的重要內容嗎?
去年冬天的一個上午,我把教室裏聽文言文昏昏欲睡的學生放到了操場上去玩雪。看著他們在雪裏滾了一節課,小動物一樣狼奔豕突的群像,我忽然想起了《藍色大門》裏那句著名的台詞:留下了些什麼,我們就成為怎樣的大人。
頭腦發熱的老師不止我一個,我們後來都被校長叫去不輕不重地教育了幾句,但大家臉上的表情都並不沉重。我知道校長不反對我們出去玩雪,隻是怕出了危險不好交代,怕有人提了意見而引起麻煩。
我不是隻懂勇往直前的愣頭青,校長的顧慮遠比我多,我也不願意讓他為難,但我還是會選擇在允許的範圍內,最大限度地自由發揮。
比起優秀的成績和耀眼的分數,我更希望學生們都可以成為熱愛生活的、心裏充滿陽光的人。盡管這個願望和孔子恢複周禮的目標同樣渺茫。
小時候看《侏羅紀公園》,覺得簡直無可超越,長大以後看到對它的大吐槽,覺得是一把利刃戳破了夢幻的泡泡。不過那又如何,想做的夢還是會有,該做夢的人還是會做。
給一個剛小學的蘿莉講過小美人魚的故事,她聽完後沉默很久,問我,為什麼小人魚最後會那樣?我想我很難對她解釋愛情,就說了高尚。她又沉默了一會兒,再次問我,什麼是高尚。她還太小,沒能掌握那麼多詞彙,但顯然已經被這個故事打動。
孩子到底是孩子,他們還願意相信這些早已被大人鄙夷丟棄的事情。
所以,趁著他們還是孩子,我願意跟他們多說一些這樣“沒用的東西”,在他們長大以後的日子裏,如果能回想起學生時代的零星碎片,如果還記得我說過的一兩句廢話,那就是我作為老師最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