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種小麥,再種大麥。仔細平整過的土地,一條一條地量好尺寸,拉上繩子,由西向東,壘成筆直的壟子。再填進肥料,培上土。
村民七藏在播種,年輕的媳婦背著嬰兒,手拄竹杖,從南到北用腳踩土,留下一行行整齊的腳印。農會曾經勸村民們使用熏炭肥和條播,一兩年做下來,多數農夫還是喜歡按常規自由地播種。
(十一)
真正的霜期,曆年都是在明治天皇的天長節——十一月三日左右到來。前日晚起來上廁所時,打開擋雨窗,針尖般刺骨的水霧迎麵撲來。我急忙鑽進被窩,腳還是凍得縮了起來。第二天早晨,武藏野一片白霜。茅屋頂、禾場、簷下突出來的木臼上,忘在曬衣竿上的帶補丁的細筒褲上,還有田野、道路,甚至烏鴉的翅膀上,都是一片銀白。太陽升起後,陽光下,白霜變成了亮晶晶的白金屑、紫水晶屑。
如果把山風比喻成暴風,那麼,霜的威力又該作何比喻呢?是否可說成是大地上的白色火災呢?地上的許多植物都被霜打蔫了。桑葉枯萎了,第二天便凋落下來。活鮮的紅薯蔓子,一夜之間像被煮過似的,翌日便開始發黑,用手一摸,就碎成了粉末。挺拔的芋頭莖,也一下子萎縮糜爛了。田裏的農作物都遭受如此摧殘,菜園子裏的蔬菜瓜果就更不用說了,隻要是有色蔬菜類植物,一夜之間便都開始爛掉了。不怕霜打的是青青的蘿卜葉子,還有經霜打後變甜的葉根類蔬菜,以及從地裏陸續冒出來的青鬱的大麥小麥。
伴著霜而來的是晴天。下霜的十一月是日本最最晴朗的一個月。
富士山一片銀白。武藏野天高氣爽,仿佛像碧琉璃一般,敲起來會當當作響。朝陽夕陽美妙絕倫,星月清雅無比。田野也由黃漸變成白茶色。四處的雜木林,村村的落葉樹,張揚著最後的榮華,陽光下,黃、褐、紅交相輝映。綠樹上,柚子掛著金珠。光芒自空中灑下,自地麵湧起。
小學校舉行運動會了,家長也接到了邀請。村裏的“惠比壽講”如往年一樣舉辦。隻需帶去白米五合、錢十五文,便可一整夜又吃又喝又聊天,其樂無窮。白天眼看著變短了,該挖紅薯和芋頭了,挖起來後還得放進土窖裏儲藏著。中稻也該收割了,緊接著晚稻也該收割了。不過,較之夏季的繁忙,怎麼說也輕鬆多了。
清晨降霜,夜間起風暴,白日裏則是舒適的小陽春天氣。“晚秋小陽春,遛鄉賣鮮魚。”“鮮魚?是沙丁魚?”“賣秋刀魚嘞,賣秋刀魚嘞!”魚販子的吆喝聲從一個村子傳到另一個村子。農家很少吃豬肉、牛肉,河魚也很少吃。偶爾得到一隻被黃鼠狼吸幹了血的雞,連雞骨都砸碎了吃。除了地裏長的,農家一般還吃鹹鮭魚、幹魚、鱈魚幹等海產品。晚秋時節,也買回些能烤出青油煙的脂肪較厚的鮮魚解饞。
本月末,退伍的士兵該回家了。是近衛師團,還是第一師團?至少也得去橫須賀駐守。運氣不佳,分到北海道三界旭川駐守的人,隔上兩三年才能回來。親朋好友老遠地趕去迎接,村裏還成立了少年樂隊,打著“歡迎某某君歸來”的旗幟,到村頭迎接。
兩三年的軍營生活,使農家的孩子大都成了通曉人情世故的人。
退伍還鄉的醜之助身穿褲褂、靴子,頭戴禮帽,一身氣派的嶄新哢嘰服還有摩擦得嚓嚓作響的長靴。他感到腰間處有些寒磣,便在胸前別了一枚在鄉軍人的徽章,裝腔作勢地走著,見人就打招呼。隨後,醜之助步入鎮守神宮,先獻上一杯神酒,接下來,便是在鄉老軍人或青年組頭,領頭高喊“大日本帝國萬歲,天皇陛下萬歲,大日本帝國海陸軍萬歲,某某醜之助萬歲”。醜之助也高呼“各位有誌諸君萬歲”。最後,醜之助便被護送回家。家裏早已備好了豐盛的菜肴。紅豆飯、魷魚絲、魔芋、醬煮芋頭蓮藕、豆腐山藥湯。高興的人家還會買上一桶酒,主客們一邊道著祝賀一邊喝著酒,一邊高呼著“萬歲”一邊進著食,個個酒足飯飽,紅光滿麵。二三日過後,剛回鄉的醜之助,便又穿上回來時的那身衣服,禮禮貌貌地挨家還禮了,每家送上一塊毛巾和禮帖,還給那些在他入伍時為他送過禮的人家送上了用金字刻著部隊名稱和自己姓名的杯子或盆子。送出士兵的家庭,其開銷可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