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也並非一味“孤標傲世,目無下塵”。其實她也很謙和。她對“下人”從來沒有耍過威風,沒有說過一句惡言惡語。寶玉說,她對晴雯是極好的;佳蔥說,她去瀟湘館送茶葉,黛玉正給丫頭們分錢,就抓了兩把給了她。
每次賽詩,她總是推崇別人寫得好,從不計較高低;與湘雲凹晶館聯句,每當湘雲說出佳句,她總是“起身叫妙”,甚至說:“我竟要擱筆了!”林黛玉冰心玉壺,晶瑩剔透;純如赤子,一往情深。我們實應改變“林黛玉心胸狹窄,尖酸刻薄,愛使小性兒”的偏見。
林黛玉之美,還表現在她才學橫溢和濃鬱的詩人氣質。曹雪芹胸中筆下的林黛玉,是一個詩化了的才女;她有多方麵的才能: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她愛書,不但讀《四書》,而且喜讀角本雜劇《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等;對於李、杜、王、孟以及李商隱、陸遊等人的作品,不僅熟讀成誦,且有研究體會;她不僅善鼓琴,且亦識譜。曹雪芹似乎有意將曆代才女如薛濤、李清照、葉瓊章、李雙卿等的某些特點,融進林黛玉的性格。比如,她代題“杏簾在望”為寶玉解圍的細節,很易使人聯想到李清照與趙明誠比作《醉花陰》的軼事;“堪憐詠絮才”、“冷月葬詩魂”,則是將林黛玉比作晉代的謝道慍和明代的葉瓊章的。但林黛玉又完全區別於曆代的才女,這就是曹雪芹賦予她悲劇命運和叛逆精神的個性特征。不過這種個性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她詩人的氣質和詩作表現出來的。
在大觀園裏,她與薛寶釵可謂“雙峰對峙,二水分流”,遠遠高出於諸裙釵,在博學多識方麵,可能略遜寶釵;但在詩思的敏捷,詩作的新穎別致、風流飄灑方麵,林黛玉卻是出類拔萃、孤標獨樹的。詩社每次賽詩,她的詩作往往為眾人所推崇,所激賞,因而不斷奪魁。她的詩之所以寫得好,是由於她有極其敏銳的感受力、豐富奇特的想像力以及融情於景的浸透力;即使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等極平凡的事物,她隻要一觸到,立即就產生豐富的想象;新奇的構思和獨持的感受和見解。尤其可貴的是,她能將自己的靈魂融進客觀景物、通過詠物抒發自己的痛苦的靈魂和悲劇命運。例如她的《白海棠》詩,既寫盡了海棠的神韻,亦傾訴了她少女的衷情。尤其是“嬌羞默默同誰訴”一句,最為傳神:這既是對海棠神態的描摹,也是自我心靈的獨白,她有銘心刻骨之言,但由於環境的壓迫和自我封建意識的束縛,就是對同生共命的紫鵑、甚至對知音賈寶玉,也羞於啟齒,隻有悶在心裏,自己熬煎。這便愈顯其孤獨、寂寞和痛苦。她的“柳絮詞”,纏綿悱側,優美感人,語多雙關,句句似詠柳絮。字字實在寫已,抒發了她身世的漂泊與對愛情絕望的悲歎與憤慨。
尤其她的“菊花詩”,連詠三首,連中三元,藝壓群芳,一舉奪魁。她的詩不僅“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而且寫得情景交融,菊人合一,充分而深刻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其中“滿紙自憐題素願,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諧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等句,更寫出了這位少女的高潔品格和痛苦靈魂。此外,像她的《桃花女兒行》、《秋窗風雨夕》、《題帕詩》和《五美吟》等。都寄寓著深意,詩如其人,感人至深。
這裏要特別強調的,是作為她詩讖的《葬花辭》。這是林黛玉進入賈府以後的生活感受,是她感歎身世遭遇和悲劇命運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她以落花自況,血淚作墨,如泣如訴,抒寫了這位叛逆者的花落人亡的哀愁和悲憤。“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非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則是對美好理想的渴望與熱烈追求;“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表現了她的高潔的情誌和堅貞不阿的精神。至於“依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未了數句,書中幾次重複,特意強調,並通過鸚鵡也會吟哦的描寫,可知作者是大有深意的:花的命運也即黛玉的命運。這是用熱血和生命寫就的心曲,是與這個罪惡的世界決裂的檄文。它真實地展露了一個充滿痛苦充滿矛盾而又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心靈世界,突現的是一種獨立人格的壯美與崇高。
富有詩人氣質,並且被詩化的林黛玉,詩魂總是時刻伴隨著她,總是隨時從她的心裏和身上飄散出沁人心脾的清香。“無賴詩魔昏曉侵”,這是她的切身體驗。詩,對於她,是不可一日無的。她用詩發泄痛苦和悲憤,她用詩抒寫歡樂與愛情,她用詩表示抗議與叛逆的決心。詩表現了她冰清玉潔的節操,詩表現了她獨立不阿的人格,詩表現了她美麗聖潔的靈魂,詩使她有一種迷人的藝術光輝!可以說,如果沒有了詩,也就沒有了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