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嬌美姿容是迷人的。然而,使她動人心魄、更具藝術魅力的。則是她無與倫比的豐富而優美的精神世界。林黛玉首先是個內慧外秀的女性,她“心較比幹多一竅”。她的蒙師賈雨村說,他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因其母名賈敏,“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寫字遇著’敏‘字亦減一二筆。”她到賈府時,尚在孩提,卻牢記母親生前的囑咐:“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她總是眼看心想,暗暗審視;然其言行舉止,卻又那樣彬彬有禮,適份合度。但我們同時也感覺到,她一開始便受到心理上的壓抑。她詩思敏捷,別人寫詩,總是苦思冥想,而她卻“一揮而就”。她對賈寶玉說:“你能一目十行,我就不能過目成誦?”的確,林黛玉的聰明在大觀園裏是有名的。她善於觸景生情,借題發揮。一次寶玉去看寶釵,正在一個“識金鎖”,一個“認通靈”,不期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釵笑問“這是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又問“這是什麼意思?”黛玉道:“什麼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當寶玉聽寶釵說吃冷酒對身體有害而放下酒杯時,正巧雪雁送手爐來,黛玉又一語雙關地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裏就冷死我了呢!”雪雁說是紫鵑叫送來的,她馬上又說:“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
聰敏的顰兒,把她的妒意表達得多麼鋒利而又含蓄,機帶雙敲而又點滴不漏。
又一次,寶玉看著寶釵雪白的膀子發呆。這時,“隻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裏咬著絹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裏?‘寶玉道:’何曾不是在房裏來著?隻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那裏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嘴裏說著,將手裏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這種機敏,這種諷刺與戲謔,隻有林黛玉才能做得如此精純而又天衣無縫。大觀園裏有幾張利害的“嘴”,如鳳姐的“嘴”,賈母的“嘴”,晴雯的“嘴”,尤三姐的“嘴”,紅玉的“嘴”;黛玉也有一張更厲害的“嘴”。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說:“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但鳳姐等人的“嘴”與黛玉的“嘴”
又有文野之分:鳳姐多是“世俗取笑”;黛玉則顯得典雅俊則。正如薛寶釵所說:“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言為心聲,心慧則言巧。
由於黛玉心慧,更由於她寄人籬下的處境,使她變得非常的敏感。周瑞家的送宮花,最後送到她那裏,她便疑心是別人挑剩下的才給她;一天夜晚,她叫怡紅院的門,晴雯偏偏沒聽出是她的聲音,拒不開門,並說“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把個黛玉氣得怔在門外,欲要發作,又想:“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正在傷心垂淚之時,又聽見寶玉寶釵的笑語聲,越發動了氣,“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台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一日她臥病在床,聽到園子裏的老婆子罵人,---實則是罵她的外孫女兒---黛玉卻認為是在罵己,競氣得昏厥過去。別人開一句玩笑,她認為是對自己的輕侮。她確是個“小性兒”,甚至有些“病態”。但是,我們想到她的身世處境,想到她的極強的自尊心,不是覺得這是非常自然的嗎?
其實,林黛玉不像薛寶釵那樣世故,那樣城府甚深,八麵玲瓏,取悅於人;她對人坦率純真,見之以誠。她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她對待紫鵑,親如姐妹,情同骨肉,誠摯的友情感人至深。香菱學詩,寶釵譏她“得隴望蜀”,極為厭煩;香菱向黛玉請教,黛玉卻熱誠相接,並說:“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純真透明如一泓清泉。她給香菱講解詩的作法和要求,還把自己的詩集珍本借給香菱,並圈定閱讀篇目,批改她的習作,堪稱“誨人不倦”。她待人很寬厚,與人不存芥蒂。史湘雲因把她比作戲子傷了她的自尊,她有點不忿,可一會兒便攜了寶玉的“寄生草”回房,便又“與湘雲同看”。在對待寶釵的態度上,尤見出其天真篤實。本為情敵,無嫌猶猜。但在薛寶釵對她略表關懷,予以“訓導”之後,她便開誠布公,肝膽相照,向薛寶釵掏出心窩子的話,並引咎自責:“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隻當你心裏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競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此後她待寶釵如親姐姐一般,連寶玉也感到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