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們應該如何來看待妙玉這個人物

妙玉就如同櫳翠庵內的梅花一般。紅梅開在滴水成冰的嚴寒環境,就象征了妙玉處在陰森可怕又冰冷透骨的佛門;紅梅衝破冰雪的禁錮,在寒冬中怒放,發出撲鼻的異香,就像妙玉那如蘭的氣質,高潔的品格和不屈的精神;梅花枝條如蟠龍,如僵蚓的曲折遒勁的形態暗喻了妙玉那被扭曲而又不屈的性格和靈魂;而梅花胭脂般的殷紅又代表了妙玉外貌的嬌豔和內心的溫馨。這個身在佛門,心戀紅塵、外冷內熱的少女、與雪中紅梅已融為一體,達到了人梅合一的境界。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內心充滿著美好的情感。無情的佛門對她來說是多麼殘酷,但人性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她內心的感情之花破佛門的清規戒律,迎風怒放,像雪中紅梅一般。總之,“妙玉是一個既親和社會又遠離社會的人”。她把自己的一縷情絲,束縛於若明若暗、若隱若現、似有似無、似夢似幻之中。這不是有點朦朧嗎?是的,“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朦朧也許更美、更有魅力、更加誘人。

根據在哪裏?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對寶玉的愛情已初露端倪,但必須在袈裟的掩蓋下偷偷進行,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覺,這就是妙玉的煩惱。“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地隨後跟了來……又見妙玉另拿了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鴓’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杯,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喬’。妙玉斟了一喬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寶玉。”這一回把妙玉身在佛門心向塵俗的內心世界刻畫得精妙無雙。或許,她請寶釵和黛玉吃體已茶是出於真誠,但這真誠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大秘密,那就是她二人是引寶玉入室的誘餌。一般的閨閣女子的房間豈容異性男子出入,更何況是佛門女弟子的耳房?她明知寶玉和黛玉是形影不離的,所以她“拉”了釵黛而寶玉“隨後跟了來”就是在本意之中的。珍奇的古玩茶具可能隻有兩個,但稍次些的貴重茶具卻不可能沒有,一個閨中少女怎可能“仍將前番自己常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寶玉”?寶玉是未出家之人,又剛吃過酒肉,難道妙玉就不嫌他“肉食腥膿”嗎?並且當寶玉說要把茶杯送給劉姥姥時,妙玉說“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而寶玉卻能用妙玉“常日”用的茶具飲茶,並且是“仍”,可見並非第一次,這就說明妙玉對寶玉有著不同於一般的感情。鴓杯與杏犀喬是稀奇寶貴,但這也更襯托出妙玉將綠玉鬥斟茶給寶玉的稀奇寶貴。因為通過這件事情,她勇敢地向塵世邁進了一步,把袈裟下難以掩蓋的愛情透露了出來。

但是,一向被稱為“情種子”的寶玉卻未察覺出妙玉對他的愛慕之情,不了解妙玉的此番苦心。他說:“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聽了此言,既刺痛了她,又提醒了她。因此她說:“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裏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了”。隨後又用了一個障眼法來轉移釵、黛的注意力。用一隻九曲十杯一百二十蟠虯整雕竹根的大盞來代替綠玉鬥,又發了一通“飲牛飲驢論”,同時說:“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聰明如黛玉者,怎可能看不出一些苗頭?這在後回的寶玉折梅中體現出來。妙玉用真情來待寶玉,卻又要用矯情來掩飾這種真情,那領袈裟與項上的一串念珠太沉重了,沉重到如泰山壓頂一般。這真是“不繡鴛鴦偏繡佛,惱人最是戒珠圓”。

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中寶玉因落了第,李紈要他去櫳翠庵折一隻梅花插瓶,並命人跟了他去。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稱是,聰明的黛玉已經察覺妙玉對寶玉不同於一般的感情了,但愚鈍的寶玉卻隻說出“不求大土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以為妙玉乃是一個高不可攀的高潔之士。此回妙玉並未親自出場,但這種側麵烘托卻更見效果。對於乞梅的過程,隻寶玉一句“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但對於這枝乞來的梅,作者卻作了詳細描繪,“隻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這段話,句句寫梅,卻又句句寫的是妙玉。那枝梅的形態色氣,象征了妙玉被扭曲的性格和被壓抑的人性,也體現了她高潔的人格和橫溢的才華。但是這些同時也暗示出妙玉愛情的悲劇結局。岫煙的“魂飛瘐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借用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到梅花仙女的故事,實質上暗示了妙玉如梅花仙女,影射妙玉的思春之情。至於“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兩句,則寫出了妙玉獨立於風雪中的艱辛與她內心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