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寫寶玉在大觀園題對詩顯露了才華,賈政也難得的高興,因此寶玉被小廝們解去了身上的所佩之物。黛玉聽說,過來一看,果然一件沒有,便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哩”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她做的香袋拿起剪子來就鉸。等看到寶玉原是很珍重地把她做的荷包帶在裏麵時,才自悔莽撞了。第二十九回寫道士們送寶玉的東西中有件金麒麟,賈母看著眼熟,卻想不起來,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寶玉奇怪自己怎麼沒看見,探春說:“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她都記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呢”。第三十一回寫史湘雲來,長篇大論地說起自己把戒指帶回來的好處,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而且一麵說著,便起身走了。由此可見,黛玉的確是有些小性兒和刻薄,而且黛玉的刻薄又幾乎是不看場合的。

難怪史湘雲要說她“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用寶玉的乳母李姥姥的話說則是,“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厲害”。

那麼,天性真率,坦誠,又有著純潔美好的人生追求的林黛玉為什麼在有些場合會有如此的小性兒,尖刻呢?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特殊的身世遭遇。父母的先後去世使本來被父母愛如掌上明珠的林黛玉孤苦無依,不得不寄居在外祖母家裏,這種寄人籬下的現實處境就成為清高孤傲的林黛玉一根最敏感,最碰不得的神經,哪怕是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強烈地刺激她引出她的身世之歎。比如一次黛玉去怡紅院叫門,恰好晴雯和碧痕拌嘴,正沒好氣,便使性子說:“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這本來是一個誤會,但黛玉想到的卻是“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於是這天晚上,她兩手抱膝,眼裏含淚,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下。寶玉挨打後,賈母、王夫人、鳳姐等人去看望,黛玉看見了,想到的也是“有父母的好處”,於是“早又淚珠滿麵”子。所以周瑞家的送來宮花,黛玉所關心的就不是宮花本身而是它是否是別人挑剩下的。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林黛玉的小性兒,那麼,黛玉的言語雖然刻薄,卻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身世處境不同的人在生活中得到的感受也是不同的。探春理家時,趙姨娘因趙國基之事和探春鬧起來,探春哭道:“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看來,庶出正是探春的一塊心病。如果說孤苦無依,寄人籬下使林黛玉的心態發生了扭曲,時常表現出過分的敏感和尖刻,那麼,庶出的現實使探春的心態也發生了扭曲,這就是她對趙姨娘過分輕視的內在原因之一。

造成林黛玉小性兒,刻薄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金玉之論”對寶黛愛情的嚴重威脅。對孤苦無依的林黛玉來說,她和寶玉之間純潔真誠的愛情,是她孤獨心靈的最大慰藉。但是這份感情卻既痛苦又沉重。封建的禮教,“金玉良緣”的潛在優勢,寶玉“愛博而心勞”的行止,封建家長的最後抉擇等等,黛玉所麵對的壓力幾乎是不可克服的。她所能夠做的隻有對寶玉真情的一次次痛苦而又折磨人的試探,對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諷刺挖苦。“我說呢?虧了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我沒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那‘玉’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罷了”,“你白認得我了嗎?我哪裏能夠象人家有什麼配得上你的呢”。一直到她真切地聽到了寶玉對湘雲說:“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就和他生他分了”的肺腑之言並且確信寶釵“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往日竟是自己錯了之後,才結束了這種痛苦的試探。這之後,我們便很少看到尖刻小性兒的黛玉了。從這裏,我們看到了一個痛苦而又執著的靈魂。因為林黛玉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小性兒,一方麵反映出她性格中的任清率性,同時也反映出她對純潔愛情的美好生活的執著追求。也許這就是林黛玉雖然在一些場合表現得“好弄小性兒”、“嘴裏又愛刻薄人”,但仍然贏得了曆代讀者評家喜愛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