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瀟湘館的景色又起了變化:
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雲“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冷冷”二句來,因暗暗地歎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雲‘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隻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
真是小院轉蕭條了,參差不齊的竹影,濃淡不勻的蒼苔,甚是牽愁引恨。
黛玉麵對此景,感慨萬千:雙文誠為命薄,而自己則更勝於雙文。花在風雨中凋謝飄零,有誰憐惜?自己的銘心刻骨之言,有誰為之主張?“花落人亡兩不知”真會成為讖語嗎?黛玉陷入孤獨憂傷之中,無可釋懷。在這裏,瀟湘館的景象與林黛玉的性情達到了互相襯托、互相映照、互相交融的境地。
試想,如果抽去了關於竹的描寫,那麼瀟湘館將不成其為瀟湘館,林黛玉也將不成其為林黛玉了!由此,關於竹的描寫和刻畫,顯然已成了黛玉性格和心理刻畫的重要組成部分,“竹”已經融入林黛玉的形象和生命中了。
三、竹是林黛玉孤傲堅貞品格的象征
在二十三回,寶玉問黛玉住哪一處好時,黛玉便笑道:“我心裏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比別處更覺幽靜”,的確,竹有一種清疏淡雅之美,而在這種外表之下是一股內在的、剛直不屈之氣。正是這翠竹掩映的寂寞淒清的環境,展示著黛玉痛苦而沉鬱的生活畫卷,同時象征著她瘦削的身影和孤高自詡、目下無塵的個性。黛玉是孤獨的,曹雪芹明確地讓我們知道黛玉是愛竹的,在她喜歡竹的幽靜之下,也隱藏著一種希求與現實保留一定距離的氛圍,以求免受世俗的紛擾。竹具有清雅孤傲、堅貞的品格,正是古代文人不向權貴低頭,寧與鳥獸同群、嘯傲山村的高潔情操。曹雪芹塑造黛玉形象,將其放入這樣一個典型的環境中,顯然是獨具匠心的。而作為典型環境特征的竹,一開始就預示著它的主人的生活內容,表現出它的主人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霜欺雪侮下仍高潔挺拔的風格。
應該說,《紅樓夢》中植物描寫的“個性化”,甚至使得書中各主要人物的居所以及房間裏的擺設,也不能輕易更動。而且,環境的居所裝飾也是作家表示褒貶的手段之一。就探春居住的秋爽齋來說,就不僅表現了主人探春的英爽剛毅,疏朗高潔,而且是飽含曹雪芹對探春品格誌趣的讚賞。又如曹雪芹描寫黛玉住進去以後的瀟湘館,就似乎是蘸著自己的眼淚繪成的;就似乎是用對黛玉的憐愛描就的。對薛寶釵、秦可卿閨房的描寫,就完全運用了另外一種筆墨。
一同進了蘅蕪院,隻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隻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隻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入室如見其人,雪洞似的臥室,寒氣襲人,何嚐不正是表明寶釵的“冷情寡欲”,失去了少女的爛漫、熱情和樂趣嗎?寶釵選用青色帳幔,唯一的花瓶,也是不帶光澤的土定,插著數枝清瘦的黃花,也足見她平素是怎樣用封建婦道的“準則”對跳動的青春感情施加高壓使之冰結的。曹雪芹如此布置寶釵的閨房,正如把她經常服用的一種奇異藥物命名為“冷香丸”一樣,對這位“冷美人”多少寄寓著貶義的。
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秦氏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