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問世二百多年,燈謎詩《懷古絕句》的真正“謎底”還沒有被人們所注意到。過去,一些紅學家總認為作者製燈謎而不交代謎底,是換新鮮,“賣關子”,好讓讀者自己去猜。於是,茶餘飯後,各逞智能,紛紛曉諭謎底,說這是走馬燈,那是喇叭,這像傀儡,那像馬桶……恨不得把大觀園女兒叫來問個究竟。這樣固然也可以消遣解悶,但對研究本書來說卻沒有多大關係,因為這是“以假作真”。結果,不但搞錯了方向,還把讀者引入了歧途。
我總覺得曹雪芹不至於如此淺薄。小說中之所以寫“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就是作者深知一些人有此癖好,而預先告訴他們不必在這上麵去花費心思。不交代謎底,也正是因為當作燈謎看,猜對猜錯,對小說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這些詩,在作為燈謎之外,應該另有真正的有意義的“謎底”。否則,為什麼二十二回中所有的燈謎,連賈政之流都能一猜就中,而現在黛玉、湘雲、寶釵等人反不及紅學家們聰明,紅學家所猜出來的這些謎底,她們竟一個也猜不到呢?可見,說她們都猜不到的,並非是走馬燈之類的東西,而是她們所絕不可能猜到的“謎外之謎”。
這十首絕句其實就是《紅樓夢》的“錄鬼簿”,是已死和將死的大觀園女兒的哀歌。---這就是真正的“謎底”。名曰“懷古”,實則悼今;說是“燈謎”,其實就是人生之“謎”。我們統計一下,在八十回之前早卒的和作者預示過她們後來將死去的大觀園女兒(與主角賈寶玉無關、亦非大觀園人物的尤氏姊妹不在內,續書者憑自己的想法把她們寫成自殺的鴛鴦、司棋,以及諸如瑞珠、鮑二家的等一筆帶過的人物也不在內),共計九人,即秦可卿、金釧兒、晴雯、香菱、林黛玉、賈元春、賈迎春、王熙鳳、李紈。(李紈續書中沒有死,這不符作者原意,第五回她的“冊子”和“曲子”中已用“冰水”之喻和“抵不了無常性命”、“昏慘慘黃泉路近”等語預示過她的死亡結局。)我認為,十首絕句就是分詠這九個人的。現試解如下:
第一首《赤壁懷古》是總說,寫這個仕宦大家族在衰敗過程中死亡累累,恰如赤壁鏊兵中曹家人馬之“一敗塗地”。否則,赤壁之戰可寫的話題盡多,何至於句句說死,寫得如此陰森淒慘?小說不是自傳,曹操與作者同姓也許是巧合,但小說中有作者的家世感慨在,這也是不言而喻的。“無限英魂在內遊”,既是下麵各首內容的提示,也表示死亡者實際上還不限於寫到的這九個人。
《交趾懷古》是說賈元春的。頭四個字,脂本一律作“銅鑄金鏞”,這肯定是原文。後人為切合“交趾”“馬援”,改成“銅柱金城”,這樣改,以史實說是改對了,從寓意說是改錯了,因為作者用“金鏞”是為了隱指宮闈。漢代張衡《東京賦》中說“宮懸金鏞”。南齊武帝則置金鍾於景陽宮,令宮人聞鍾聲而起來梳妝。要宮妃黎明即起,就是為了“振紀綱”。總之,首句與元春“冊子”中所說的“榴花開處照宮闈”用意相同。“聲傳海外”句與她所作燈謎中說爆竹如雷,震得人恐妖魔懼一樣,都喻晉封貴妃時的煊赫聲勢。馬援正受皇帝的恩遇而忽然病死於遠征途中,這也可以說是“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望家鄉,路遠山高”。但由於元春之死詳情莫知,詩末句的隱義也就難以索解了。
《鍾山懷古》是說李紈的。她青春喪偶,心如“槁木死灰”,外界之事“一概不問不聞”,所以說她不曾為“名利”所係。她後來“被詔出凡塵”,“戴珠冠,披鳳襖”,這完全是因為她兒子賈蘭“爵祿高登”的緣故,並非她自己不願當“稻香老農”。所以說“牽連大抵難休絕”。至於被他人嘲笑,在她的“冊子”中也早有判詞,所謂“枉與他人作笑談”是也。
《淮陰懷古》是說王熙鳳的。“壯士須防惡犬欺”,“惡犬”就是賈璉,眼前他怕鳳姐,將來鳳姐反被他所欺,終至遭休棄回娘家,“哭向金陵事更哀”。脂評曾把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與後半部佚稿中“王熙鳳命強英雄”一回加以對比,歎息說:“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運蹇,展眼如何彼耶?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倏爾如此!”王熙鳳獨操大權,主持榮國府,協理寧國府,以及包攬外界訴訟、放債等事的“三齊位”,既確定於秦可卿“蓋棺”之時,同時,這也正是決定她將來下場的時刻。她日後獲罪坐牢,執帚掃雪,被夫所棄,短命而死,(四十三回,尤氏對鳳姐說:“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正是她自食惡果。對“弄權鐵檻寺”、貪贓害人一節,脂評就指出:“如何消繳,造業者不知,自有知者。”“知其平生之作為,回首對無怪乎其慘痛之態”。蒯通預言過韓信的下場,秦可卿也曾托夢鳳姐要她為自己留後路,他們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詩的後兩句則是說劉姥姥報她“一飯之恩”。當初劉姥姥來賈府伸手告貸,雖得了鳳姐二十兩銀子,卻受盡了“輕鄙”,誰料到後來全憑劉姥姥,才把鳳姐的女兒巧姐從火坑裏給救了出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