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而歎息時而歡笑,他的憂鬱和幽默,討人歡心,他自己也深知這點,但是別人對他的喜愛也難以抵消他對自己的失望,如果他依賴別人對自己的喜愛寄人籬下(在那些極富愛心的女士們的家中度過一日又一日),也不過是苦樂參半,因為他連兒時在坎特伯雷夢想要做的十分之一都沒有做到。與一位陌生人交談,讓他重新感受到了希望,因為陌生人不會評判他是否達到了期許,她會臣服於他的魅力,她會給他一個新起點,五十歲的新起點。她觸及到他心中的泉水,田地、花兒和灰蒙蒙的房子凝結成銀色水滴,從他心中那麵荒蕪的黑牆上滴下。他的詩常常以這樣的意象開頭。坐在這個女人身旁,他現在有寫詩的欲望。

“我去過坎特伯雷。”他略帶感傷地回憶起來,安寧小姐看出,他這情態會引得對方想繼續提問,但是又怕問及傷心事。在談話中的豐富反應,這是許多人對他感興趣的地方,但也正是這一社交技能,成就了他的碌碌無為,他經常這樣想——一邊解開飾鈕,拿出鑰匙和零錢放在梳妝台上,從又一場晚宴中回來(他在社交季[6]幾乎每晚都出去),然後下樓吃早餐,麵對著妻子完全另一副麵孔,咕咕噥噥,一臉不情願。他的妻子體弱多病,從不外出,但會有老朋友來看望,基本都是女性朋友,她們喜歡研究印度哲學以及各種療法和醫生,對此羅德裏克·瑟勒常以尖酸刻薄的評論攻擊,而她一般也理解不了這些聰明話語的真正含義,會爭辯個幾句或淌幾滴眼淚——他失敗,他常常這麼想,是因為他無法將自己從社交和女人的陪伴中完全脫離,而這些對他和寫作而言又都很重要。他在生活中投入得太多——想到這兒他會翹起腿(他所有的動作都不拘一格,頗具格調),並不責怪自己,而將一切引咎於自己多情的天性,他喜歡將自己這一天性與華茲華斯[7]相比。也因為他已給予別人許多,他覺得,一邊將頭枕在手上,他們作為回報應該幫助他;這就是序曲,這個話題會讓人震顫、神迷、發狂;意象在他腦中噴湧而出。

“她像一株果樹——像一株櫻花樹。”他看著一位發色淺淡秀麗的年輕女子說道。這一意象很美,露絲·安寧想著——很美,但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位有格調的憂鬱男子和他的舉手投足;真奇怪啊,她想,人的感覺總被影響。她不喜歡他,雖然她倒很喜歡那個把女人比作櫻花樹的比喻。她的神經四處浮遊,像海葵的觸角,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冷淡,而她的大腦,在千裏之外,冷靜而疏遠,在高處接收信息。信息會及時收集彙總,以便當人們談論起羅德裏克·瑟勒時(他也算是個人物)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喜歡他”,或者“我不喜歡他”,她對他的看法會就此確立。一個奇怪的想法;一個嚴肅的想法;引發她對人與人的交情產生新見解。

“真沒想到,你居然去過坎特伯雷。”瑟勒先生說。“總讓我驚訝的是,”他繼續說(那位淺發女士走過去了),“當一人和另一人”(他們之前從未相遇),“偶遇,可以這麼說,對方會觸及到,意外觸及到,對此人意義非凡的事物,我估計坎特伯雷對你來說隻是個美好的小古鎮。你和一位嬸嬸在那裏度過一夏,對嗎?”(關於那次坎特伯雷之旅,露絲·安寧正是準備這麼告訴他的。)“你參觀了風景名勝便離開了,之後恐怕就再也沒想起過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