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食人妖。”她說,臉上的笑容殘忍無情。食人妖也許不會讓她在床上吃早餐;不讓她在清晨沿著河岸散步。如果她有了孩子(但是這個很難想象)又會發生什麼?她異常謹慎地預防著涼、勞累、油膩或不適當的食物,大風、高溫房間和乘坐地鐵,因為她不確定這些因素中哪些造成了她那些可怕的頭痛,讓她的生活酷似戰場。她一直試圖戰勝敵人,但後來她發現這種對抗對她也有幫助;如果她最終擊敗了敵人,便會發覺生活其實有點無聊。事實上,戰場上的抗爭是永恒的——一方麵她熱愛夜鶯和風景——是的,對於夜鶯和風景,她隻有滿腔的愛;但另一方麵,陡峭山峰上濕漉漉的小道和可怕的上山跋涉絕對對她的健康無益,第二天便會引起某種頭疼。在這樣的情形下,她隻能隔一段時間,在精心的計劃後,在番紅花(那些耀眼的鮮花是她的最愛)開放最盛的那一周,遊覽漢普頓宮,這對她而言是勝利。這段記憶會一直留存,永遠不失去它的魅力。她將那個下午串在記憶的項鏈上,這條項鏈並不長,她能輕易記起哪顆代表什麼;這是一片風景,那是一座城市;她觸摸,感受,品味,感歎,每一顆獨有的特質。

“上周五的景色太美了,”她說,“於是我決定去一趟。”她克服種種不便去了滑鐵盧——去遊覽漢普頓宮——獨自一人。人們同情她,這雖說是情理之中,但卻也可笑,她並不需要這方麵的同情(一般時候她的確沉默寡言,提及自己的健康時猶如戰士提及敵人)——人們同情她做什麼事都一個人。她弟弟死了。姐姐有哮喘,覺得愛丁堡的氣候更適合自己。但愛丁堡對茱莉亞來說太淒涼。那地方與故人的聯係大概讓她痛苦,因為她弟弟,那位著名的考古學家,就死在那兒;而她曾經那麼愛她弟弟。她現在獨自一人住在邦普頓路拐角的這間小房子裏。

芬妮·威爾莫特在地毯上找到了別針;她撿起別針,再看看克雷小姐。克雷小姐孤獨嗎?不,克雷小姐是個快樂的女人,哪怕隻是偶爾快樂,她肯定是,她非常快樂。芬妮的眼神將她從片刻的激動中驚醒。她坐在那兒,側身對著鋼琴,兩手放在膝蓋上豎直地握著那朵康乃馨,她身後是扇棱角分明的窗戶,沒有掛窗簾。它在夜晚,尤其在燈光的對比下,呈現出紫色,深沉的紫色。炫目的電燈沒有燈罩的遮擋,在空蕩蕩的音樂室內燃燒。茱莉亞·克雷坐著在那兒,微微駝著背,縮著身子,握著那朵花兒,仿佛從倫敦夜色中來,仿佛將夜色當作外衣掛在身後搖曳。她的靈魂散發出空洞而強烈的氣息,這感覺環繞著她,這就是她。芬妮仍在看著她。

就在芬妮·威爾莫特盯著她看時,突然間,一切似乎明了,她仿佛能看透克雷小姐。她看見她生命的源泉,純淨的銀色小水珠,向空中噴射而去。她看見她久遠的過去,再久遠的過去。她看見矗立在盒子裏的綠色羅馬花瓶;聽見唱詩班男孩打板球的聲音;看見茱莉亞靜悄悄地走下螺旋樓梯向草坪走去;又看見她在雪鬆下倒茶;輕輕握住老父親的手;看見她在老教堂寓所的走廊間徜徉,手裏拿著毛巾留下擦拭灰塵的印記;她感到悲傷,因為生活在日常瑣事中度過;她年歲漸長,當夏天來臨時,必須扔掉些衣服,因為那些衣服對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太過豔麗;她服侍生病的父親;她的獨身意誌更加堅決,她更加堅定地堅持自己的道路;她節省地旅行;計算著要花多少錢,要從她那緊閉的錢包裏拿出多少用於旅行,多少用來買那麵舊鏡子;無論人們說什麼,她都固執地堅持自我,堅持自己的快樂。她看見茱莉亞——

看見她發光;看見她閃耀。夜色中,她如一顆白熾的死恒星一樣燃燒。茱莉亞張開雙臂。茱莉亞吻了她的唇。茱莉亞擁有了它。

“斯萊特的別針沒有尖兒。”克雷小姐說,露出那種不同於常人的微笑,她鬆開手臂,好讓芬妮·威爾莫特用顫抖的手指把花別在她胸前。

注釋:

[1]有點古怪,有點不同於常人:原文“something odd, something queer”中的“queer”,本意指“古怪的、與通常的不同的”,與odd同義。在20世紀,由於這個詞源,以及很多環境的影響,“queer”成為一個對同性戀者帶有貶損意味的稱呼,此詞義的使用最早可追溯到19世紀末,昆斯伯裏侯爵寫給兒子道格拉斯(王爾德的戀人)的信。(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