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什麼都未明,什麼都未知。如果我在這個時候站起來,並查明了那個牆上的斑點其實是——我們該說什麼?——一枚很大的舊鐵釘的釘頭,兩百年前釘進去的,現在,由於許多代女仆們的耐心擦拭,油漆掉了,露了出來,並第一次看到了一間白牆和爐火通明的起居室中的現代生活——我將得到什麼?知識?進一步思索的題材?我靜靜地坐著和站起來一樣可以思考。我們的飽學之士,除了是在洞穴和叢林中煉製草藥、詢問地鼠和記錄星辰語言的女巫和隱士的後代,還是什麼?並且,我們不那麼尊敬他們了,因為我們的迷信減少了,而對美和健全理智的尊重增加了……是的,你可以想象一個愜意無比的世界。一個安靜、遼闊的世界,曠野之上繁花盛放,姹紫嫣紅。一個沒有教授或專家或側麵像警察的管家的世界。一個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展開思緒,就像魚兒用鰭劃開流水,遊曳於睡蓮的根莖之間,懸浮於白海蛋的巢穴之上的世界……多麼寧靜呀,沉浸在這裏,植根在世界的中心,向上凝視,透過灰色的流水,還有它們那閃爍不定的波光以及倒影……要不是因為有《惠特克年鑒》……要不是因為有“尊卑序列表“!
我要跳起來,親自去看看那牆上的斑點究竟是什麼——一枚釘子,一片玫瑰花瓣,還是木板上的一個裂口?
這又是本能那自我保護的老把戲。這一連串思緒讓她感到,不僅有耗費精力的危險,還和現實有某種衝突,因為,有誰竟會對“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指指點點呢?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後麵是大法官;大法官的後麵是約克大主教。每個人都在某個人的後麵,這就是惠特克的哲學;重要的是要知道誰在誰的後麵。惠特克知道;本能忠告你說,就讓它給你安慰吧,不要動怒;而如果你無法得到安慰,如果你非要打破這平靜的時刻,就想想那牆上的斑點。
我了解本能的把戲——她敦促人采取行動,以終止任何有使人興奮或痛苦的威脅的思緒。因此,我想,我們對行動主義者的輕視怠慢隨之而來。因為,我們認為,這類人都不思考。然而,借著注視牆上的一個斑點,來為令人不快的思緒畫上一個句號,總沒有什麼不好。
確實,當目光集中在它上麵時,我感到自己似乎抓住了一塊大海中的木板;我感到一種愜意的現實感,並且,這現實感立即就把兩位大主教和大法官化為了幻影。這是某種確定的、真實的存在。正因如此,從夜半的噩夢中驚醒,你會慌忙打開燈,然後僵直地躺著,崇拜衣櫃,崇拜固體,崇拜真實,崇拜客觀世界,因為它證明除了我們還有其他存在。那正是你想要明確的……木頭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思考對象。它來自一棵樹;而樹生長,毫不關注我們,在草地,在森林,在河邊……這些都是我們樂於思考的一切。炎熱的午後,奶牛在它們下麵嗖嗖地甩動尾巴;它們把河流染得那樣綠,以至於看到一隻雌紅鬆雞潛入水中,你會想象,它再浮出水麵時,羽毛會全都變成綠色。我喜歡想象魚兒在溪流中如迎風招展的旗幟一般保持平衡;還有水甲蟲在河床的淤泥裏慢慢地拱起小土堆。我還喜歡想象樹本身——首先是緊密幹燥的木質感;然後是風雷雨雪的刮磨;接著是緩慢滲出的芳香的樹液。我還喜歡想象,在嚴冬的夜晚,它矗立在空曠的原野之上,卷起所有葉子,不把哪怕一點脆弱之處暴露於寒月的鐵彈之下,猶如大地之上的一支光禿禿的桅杆,整夜搖擺……搖擺……六月鳥兒的鳴叫聽起來一定又聒噪又奇怪;爬在上麵的昆蟲的腳想必感到很冷,你看,它們或艱苦地爬進樹皮的褶皺中去,或靜伏在葉子搭成的薄薄的綠棚上曬太陽,鑽石切麵般的紅眼睛直望著前方……在寒風霜劍的嚴威下,它的纖維一根接著一根折斷,終於,隨著最後一陣暴風雪的到來,它倒下了,樹頂的枝椏再一次深深地插進了泥土裏。然而,生命並沒有就此完結;一棵樹還與上百萬堅忍而清醒的生命相連,全球各地,在房間,在輪船,在人行道,在男男女女下午茶後坐在裏麵吸煙的隔間裏。關於這棵樹的思緒,全都那樣寧靜而愉快。我想要把它們分開來一個個單獨地想象……但有什麼東西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在哪裏?它都是關於些什麼的?一棵樹?一條河?唐斯丘陵[5]?惠特克年鑒?常春花綻放的原野?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一切都在流轉,在倒塌,在滑落,在消失……事情起了巨變。有個人正在看著我,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