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不是星期五。”他說。

“怎麼?你相信運氣?”

“星期五來要付六便士。”

“付六便士怎麼了?這不值六便士嗎?”

“什麼‘這’——你指什麼?”

“噢,隨便吧……我是說……你懂我的意思。”

這一句句對話之間總是相隔許久,沉悶又單調。這對情侶站在花壇邊不動,接著一起將陽傘尖端深深插入鬆軟的泥土裏。過程中,他把手放在她手背上——這是他們表達彼此感情的獨特方式。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簡短對話也表達了某些東西,隻是話語翅膀短小,無法承載著意義的沉重身軀飛遠,因而他們開始閑扯周圍的尋常事物,可他們缺乏經驗,說的話題總是很大。但有誰知道(他們邊把陽傘插進土裏邊想),事物之間是不是隱藏著懸崖峭壁呢?亦或是冰峰的另一麵也無法照射到陽光呢?誰知道?誰曾經看過?當她好奇邱園的茶是哪個品種時,他感覺到她話中有話,似乎有個巨大、實在的東西在他們身後;薄霧慢慢褪去,呈現在眼前……噢,天哪!那些是什麼?小小的白色桌子,女服務員先瞅瞅她,再瞅瞅他。要結賬時才發現,他真的要付兩先令。他摸摸口袋裏的兩先令,告訴自己,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對任何人來說,這一切不是夢,除了他與她。如今他開始感覺有點真了,並且——他站在那兒想想都興奮不已,於是猛地把陽傘從土裏拔出來,迫不及待地去找個可以和別人一起喝茶的地方,就像其他人那樣。

“來吧,特莉西,我們該去喝茶了。”

“喝茶的地方在哪兒?”她聲音中都透著萬分激動的味道,環看四周,任他牽著往草叢小路走去。她把傘拖在身後,轉頭看看這裏又瞅瞅那裏,早忘了喝茶的事,一心隻想四處轉轉,隻記得野花叢中的蘭花、白鶴、中國式寶塔,還有那紅冠鳥。但她最終還是被他拉走了。

就這樣,一對對情侶不斷經過花壇,全都漫不經心、沒有目的地散著步,在一層層藍綠色霧氣中漸漸走遠。起初還能看見他們的身形和些許色彩,但過了一會兒就都在藍綠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天真熱!熱到連畫眉都躲在花蔭裏,半天才動彈一下,跳起來像隻機械鳥。白蝴蝶也不再翩翩起舞,而是上下來回盤旋,它們的白色翅膀活像是破碎的大理石柱,佇立在最高的花朵上。棕櫚樹溫室的玻璃屋頂閃閃發光,好似一個在陽光下開放的露天市場,到處都擺滿了閃亮亮的綠傘。頭頂傳來飛機的轟隆聲,這是夏日天空在喃喃訴說自己的雄壯氣魄。黃、黑、粉、雪白——周圍都是五顏六色的身影,男人、女人、孩子在天空的渲染下都被染上了顏色。他們看到草叢上那一大片金色,馬上就動搖了,紛紛躲進樹蔭裏,像水滴一樣融入這金和綠中,隻留下淡淡的紅與藍。看來所有龐大身軀已被熱氣熏倒,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但是他們的聲音仍在飄蕩,就像粗蠟燭上微弱火苗的一樣。聲音。對,有聲音。無言的聲音,瞬間打破了沉寂——帶有一種深深的滿足,強烈的渴望;孩子們的聲音則充滿了對萬物的驚奇。打破了沉寂?但未有沉寂啊。公共汽車不斷換擋,輪子也一直轉呀轉;城市喧囂不止,就像一大套中國套盒[3],全是鋼輪,一個又一個轉個不停。可那無言的聲音卻異常洪亮,蓋過所有喧囂,數不清的花瓣也在空中投射出自己斑斕的色彩。

注釋:

[1] 邱園(Kew Gardens),又譯為基尤植物園、基佑園等,正式名稱為皇家植物園(Royal Botanic Gardens, Kew),座落在英國倫敦三區的西南角。(譯注)

[2]塞薩利(Thessaly),希臘中東部一地區;希臘人認為宙斯的家在奧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上,位於塞薩利和馬其頓(Macedon)之間。(譯注)

[3] 中國民間工藝品,大套盒裏容納小套盒。(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