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兩個男人。兩人之中比較年輕的那個的表情平靜得似乎有點兒反常。他的同伴說話的時候,他抬起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等他的同伴一說完,他就又看向地麵,有時候隔很長時間後會開口說些話,有時候則幹脆一句話也不說。年紀大點的那個走路的樣子很奇怪,看起來搖搖晃晃的。他的手向前顫抖,腦袋卻猛地向後仰起,就像一匹在門口等得不耐煩了的拉馬車的馬;但對於那個男人而言,這些動作都是在不用自主的情況下做出來的,而且毫無意義。他沒完沒了地說話;徑自笑了笑,然後又繼續說,仿佛那笑就是某種回應似的。他正在談論靈魂——死人的靈魂。據他說,那些死人的靈魂正在向他描述各自的天堂奇遇。

“古人認為,塞薩利[2]就是天堂,威廉,現在戰爭打響了,靈魂就在山間翻滾,發出雷鳴一般的聲音。”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聆聽什麼,然後笑了笑,猛一仰頭,又繼續說:

“要是你有一節小電池,一段絕緣的電線橡膠。是叫隔離?還是絕緣?管它呢,我們跳過細節部分,如果不懂的話,說了也沒用。總之,這個小機器可以放在床頭的任何地方,隻要方便就好,比方說,可以放在一個整潔的紅木台子上。所有安裝程序由我指揮,工匠操作,然後寡婦虔誠靜聽,按照之前約好的暗號便能召喚亡靈。女人!寡婦!穿黑色喪服的女人……”

他似乎看到遠處一個女人的裙子。那裙子在陰影裏呈現出紫黑色。他脫下帽子,用手捂著心口,快速地走向那個女人,口中念念有詞,狂熱地打著各種手勢。但威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用手杖點了點一朵花,想轉移老人的注意力。老人茫然地看了會兒花,俯身把耳朵湊上前去,似乎在回應從那花裏傳出的某個聲音,因為此前他大談烏拉圭的森林。數百年前,他曾與全歐洲最美麗的少女去過那裏。他一直喃喃自語,說烏拉圭的森林裏遍地都是熱帶玫瑰像蠟一般的花瓣,說起夜鶯,海灘,美人魚,還有在海中溺亡的女人。他邊說,邊被威廉推著往前走,威廉臉上也漸漸顯出不耐煩的表情。

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緊跟其後,她們看到老人的動作,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她們都來自下層中產階級,一個身形矮胖,舉止笨拙,另一個麵色紅潤,手腳靈活。她們這個階級的人有個特點,就是看到有人——尤其是有錢人——行為古怪、腦子不大正常時,就特別著迷。可惜她們還是離得遠了點兒,無法確認老人做那些動作是因為生性古怪,還是因為真的瘋了。她們對著老人的背影沉默端詳了一會兒,彼此交換了一個詭異的眼神,然後就又起勁地繼續那莫名其妙的對話:

“內爾,伯特,羅得,賽斯,菲爾,爸爸,他說,我說,她說,我說,我說,我說——”

“我的伯特,姐姐,比爾,爺爺,那老人家,糖,親愛的,麵粉,醃魚,青菜,親愛的,糖,糖。”

對方語似連珠,那個笨拙的女人卻一直盯著那些堅挺地立在泥土中的花,滿臉好奇。那模樣像是剛從沉睡中醒來,看到銅燭台反射出不尋常的光,於是閉了眼,又睜開,再次看向銅燭台,最終徹底醒來,使勁兒盯向那個燭台。所以那個矮胖的女人幹脆停下來,站在橢圓形花壇對麵,甚至都不再假裝聽另一個女人說什麼了。她站在那兒,時而俯身,時而後傾,一心賞花,任由對方的話語像雨點一樣打向自己。賞夠了,她才建議找個地方坐下來喝茶。

這時,蝸牛已經想遍了所有既不用繞過也不用翻過枯葉就能到達它的目標的方法。翻過枯葉很費力,而且它也懷疑這葉子薄薄的質地能否承受住自己的重量;那枯葉被它的觸角尖兒稍微碰一下,就稀裏嘩啦地響。最後,它決定從底下爬過去,這片枯葉蜷曲後的上下高度恰好可以讓它通過。它剛剛把頭伸進去,來回打量那褐色的高高屋頂,剛剛適應那柔和的褐色光,就有另兩個人從外麵草地經過。這次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他們都正值青春年華,甚至要更年少些,如含苞待放的粉色花蕾,或如剛剛長好翅膀的蝴蝶,尚未在陽光下翩翩起舞。